4-4 风疾云骤,涟儿垂泪得见虎骨
本作较重剧情,初见的朋友建议从头看起。
再次强调:本作并非历史剧,甚至算不上历史的演绎或戏说,而只是借用了一个历史片段作为舞台。所以,本文中虽然会出现一些真实存在过的名字,但这些人物与历史上的他们完全可能天差地别。
终于,到了献艺的日子。
再次进入华清宫内宫广场,和以往不同,这次这里是戒备森严。乐师们虽然尽力吹拉弹奏出了繁盛欢快的旋律,但广场四周遍布着武卫,个个身披战甲,一只手放在刀柄上,毫不懈怠地监视着艺人们,他们冰冷的视线让广场上的气温也下降了不少。尤其是,每当稳坐观看席正中的孙孝哲,发现艺人中有人表演出错或舞姿笨拙时,从周围的金牌禁卫中招手唤来一人,指着出错的艺人低声吩咐几句,虽然并没有人被当场抓走,广场上的气氛也会变得特别肃杀。
幸好,苇芽团前面的一个队伍,表演的滑稽剧流畅到位,笑点疏密得当,演出效果非常不错。即使是在这样冰窟般的气氛中,还是引起了看台上的阵阵哄笑,连周围的警卫也无一不曾被逗得咧开嘴来。
“气氛不错。”琴师白先生露出欣慰的表情,“待会应该大业能成。”在他身旁,团长刚刚帮小凝绑好,这手艺也是第三次进宫之后才从小涟那里现学的,如今也能绑得不错了,就是速度还比较慢,而且需要小涟一直在旁指导。
终于,前边的滑稽剧团队在热烈的气氛中谢幕,白先生淡定地持琴上台,丝毫没有命悬一线的慌乱,架琴、搭弦。琴声一丝不乱地流淌,唱词声也按部就班地唱出了口。这熟悉的歌声,让苇芽团的众人都安心下来。
暖场的舞蹈演员金盏下来,该小涟上了。小涟振奋起精神,昂首挺胸上了台。果然,这震撼的装束,将全场的视线一齐吸引在了自己身上。但小涟向来是将这种注目当作动力的,她完全没有畏惧,反而觉得自己更加进入状态了。
一番表演完成,小涟下场。虽然离得有点远,不过候场的众人还是能看到孙孝哲脸上满意的表情。随即,小凝也上场了。跟着白先生的乐声与唱词指引,小凝的表演同样出色。小凝看得又高兴又嫉妒。鼓掌时,她自己虽然被绳子捆绑着无法鼓掌,但是身旁的琢玉和珮玉鼓掌鼓得很努力,小涟想着就让两个孩子替自己好好鼓掌吧。
“孩子……?”小涟突然想到了什么。
“如果我们做到了,”小涟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嗫嚅,“但是埋伏的唐兵没能及时救下我们的话……那我希望,他们至少能赶紧救下两个小孩。而且他们不在台上,在下面,第一时间来保护他们的话,应该是轻而易举……”想到这,小涟从她坐的箱子上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团长梁叔跟前。
“梁叔,”小涟俯首低声说,“我有急事想嘱托崔大人他们,必须得现在就去。距离我下次上场应该还有一炷香时间吧,让我来回绰绰有余了。”
梁叔初是惊讶,但看到了小涟眼中的坚定,选择了相信小涟应该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非去不可。他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兵丁,对小涟耳语:“可是周围这几个兵丁看得挺死的,想上厕所都要跟着,唯恐咱们中有滥竽充数的,趁其不备偷偷跑了。”
“……没事,”小涟思索了一下说,“在场的好像没有女兵。我就说我去上厕所,他们如果也跟来,同僚看他的眼神肯定会变得复杂的。而且我还被绑着,怎么也不像是能逃走的样子吧。”
“你这样上厕所吗……”梁叔打量了一下小涟身上的绳子,“那就试试看吧。”小涟点点头,迎着卫兵而去了。
幸运的是,事情的发展还挺顺利。拔刀拦住小涟的卫兵虽然面目凶恶,声音却很温和。在仔细询问了过后,卫兵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提出“你这样怎么上厕所”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能是觉得能绑着绳子跳舞的女孩肯定有办法的吧。“那你赶快回来。”卫兵这样说,把刀子收进了刀鞘里。
“放心吧兵哥哥,后边还有我的表演呢,到时候要好好看哦!”小涟尽最大可能演出了灿烂的笑容与骄傲的神气,“谢谢你!”
背对卫兵离开,美丽的笑容从小涟脸上一扫而空,代之以严肃的神情。走过其他卫兵的岗哨时,小涟壮着胆子昂首阔步,装出一副完全自然的样子。卫兵们虽然有些想要问话的样子,但最终也没开口。终于,小涟摆脱了卫兵们的视线,七拐八拐,走到了前天晚上金盏将其指引来的那个房屋门口。
正要敲门,突然门自己打开了。由于过度的紧张害怕,小涟都没来及确认走出来的人是谁,就如受惊的小猫般嗖地一下躲进了两步开外的灌木中。常年缚舞的经验,让她不使用双臂也能充分把握身体的平衡,出来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人影拄着拐杖离开,原来是卲公公。他平时不用拐杖,但昨晚他展示了他准备已久的这根手杖,它虽是木制的,但也和苏震给的匕首一样可以打开,里面是一根尖锐的细刀,看起来脆弱,但也相当锋利。
卲公公已经走了,小涟正要从灌木中钻出来,却听到了屋内两人的对话。虽然听不清说的是啥,但刻意压低的语调,让小涟意识到,如果自己推门进去,可能就听不到这话了。于是,小涟保持着潜行,偷偷移动着身体,轻盈地靠在了房屋侧面。然后一膝触地,稳定地支撑起身体,借力直起上半身,侧头让耳朵贴近窗户倾听。
“……怎么就……啦?是不是……”从声音听来,这是苏震在说话,不过小涟实在没听清在说什么。
“你别怕。”崔光远劝慰道,“宫里这些阉人我了解点,他们有的就跟这个卲公公一样,这种时候只想着为圣人尽忠,他根本就没想着要活着到灵武去!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死在今天了。”
“唉!”苏震一声叹息,“如果咱们那四百人的兵力,真的在华清宫里就好了。”
这话说得轻柔,但它在小涟的心中无异于一声炸雷,震得小涟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能动,连呼吸都忘了。
“苏大人!”崔光远礼貌的语气中多多少少流露出了一些恨铁不成钢,“就算那些兵丁真进得来,咱能做这事吗?哥舒翰二十万大军都没拦住的叛军,就以咱们手下这些临时招募的残兵败将,四百人跟四个人有什么区别吗?哎我这么跟你说,哪怕让他们一起上,而孙孝哲身边只有那十几个金牌禁卫,恐怕都要不战而被吓退。相比之下,只牺牲几个戏子,就让孙孝哲人头落地,由此可见武力在智谋面前是多么软弱无力了。”说到最后,崔光远的声音甚至变得洋洋自得了起来。
“那……庞侍卫,你那边办得怎么样啦?”苏震又问。
“回大人,没问题的。”庞侍卫的声音恭敬谦逊,跟当初当华清宫禁卫时威风凛凛的样子判若两人,“已经按照崔大人的嘱咐和卲公公的安排,在艺人、俘虏和囚犯中策动了多起针对我们的诬告,而且一一查清不属实。如今已经给大燕……给叛军那边的官员留下了‘崔大人过去执法过严、囚徒为求立功多诬告’的印象了。”
“到时候,”崔光远补充说,“前天晚上在场的人最多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其他人充其量也就是‘听他们说’,没事的。就算孙孝哲怀疑我,以安禄山对我的态度,他也不能对咱们怎样。”
短暂的寂静。苏震在深呼吸,看来是被说服了,只是心情还难以平静。终于,他长叹一声:“崔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华清,这谋略,我恐怕这辈子也学不来了。一开始我还奇怪为什么特地要把杜大人赠送给我的玉匕首说成是公主的陪嫁,直到看见杜大人的孩子跟他们在一起,这才明白过来,真是深谋远虑,深谋远虑!”
“哪里哪里,”崔光远嘴上这么说,却笑得很得意,“跟那些江湖玩闹混在一起的时候听来的一些奇技淫巧而已。苏大人贵为驸马,天子亲眷,不必了解这些东西,正道直行就好。”
……正道直行!小涟的心中回荡着这四个字,咬紧了牙齿。
“哎,以前是驸马,逃出长安之后还会是吗?”苏震不无遗憾地说,“虽然真阳公主她蛮不讲理,我早就烦透她了;但是她还没给我留下子嗣,我甩下她自己去了灵武的话,跟皇室的关系不就断了吗?到时候,就不能沿着这条梯子来爬仕途了……”
啪的一声,是崔光远拍了一下苏震的肩膀。“苏大人!恕我冒昧,您此言差矣!”崔光远稍微放大了音量,“您的仕途,是靠真阳公主的吗?如果皇上……哦现在好像是太上皇了,如果太上皇真的对真阳公主那么喜欢,那他御驾亲……嗐反正就是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怎么不把通知真阳?您能娶了真阳公主成为驸马,这表现的是太上皇对您的重视,您可不要理解反了,以为自己娶了真阳公主才有今天的地位啊!”
说到这,崔光远又压低了声音,“而且,”他说,“等到了灵武,到时候圣上一看,苏震抛下公主来了,崔光远把儿子扔在安禄山身边也来了,这是什么,这是毁家纾难啊。只会有好处,不会比他们留在咱们身边更糟的。”稍微顿了顿,见苏震还有犹豫,崔光远一字一顿地说:“男子汉要成光辉大业,这些次要的就不得不抛弃呀!”
屋外的窗台下,小涟攥紧了背后的拳头,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
“……对!”苏震终于释然的样子,“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要是能早点遇见崔大人,得少走多少弯路啊!”
“哈哈哈,我对苏大人也是相见恨晚啊!”崔光远意识到自己音量有点太大,又稍微克制了一点,“没问题的苏大人,咱们在这伪朝,毕竟有身份、有地位,能任意行走,还有些兵丁,只要稍有机会就能逃走,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还想谋求些功绩罢了。等咱们前往灵武,朝拜新天子,咱们能不受到重用吗?到时候,咱俩平步青云,万人之上,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对,对!”苏震美得不行,“庞侍卫,你听到了吗,到时候我们肯定不忘给你表功,当上将军的时候,可别拿我们当外人哦。”
“哪里哪里,怎会怎会!”庞侍卫受宠若惊,“多谢,多谢二位大人提携,我今生难忘!不,不止今生……我的子孙后代,我都会让他们永远记得二位大人的恩德的!”
“哈哈哈哈哈哈!”崔光远与苏震放声大笑,全无忌惮了。
“嗯?”崔光远注意到了庞侍卫的表情,“怎么,有点遗憾的神色啊。”
“啊啊,这个……”庞侍卫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哈哈,又让两位大人见笑了。鄙人实在是难逃粗人的窠臼,觉得那几个女人,就这么死了……哎呀,就是,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点可惜……”
“嗐!你怎么还念叨着这个!”崔光远摆出一副长辈教训不成器孩子的模样,“我知道你为了把那几个女的收入囊中费了不少心思,哎我跟你说,等你飞黄腾达了,这种草芥女人,就跟苍蝇……不是,就跟蚊子一样无孔不入地想要凑到你身边,光跟他们保持距离就够头疼的了,想品尝几个,根本不用你费一丁点心思!而且,”崔光远痛切地说,“这种女人,它不干净啊。啊?你好好想想!把绳子绑在身上,跳这种勾引男人的淫乱艳舞的女人,她肯定早就不知上过多少个男人的床了;你要说她们也有廉耻之心,连秤砣都要被笑掉大牙了。你可是天子禁卫,家氏清明的正人君子,你把她们带在身边,不都是玷污了你自己吗?小伙子!目光放长远点!等你出息了,在自家深院里,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豢养上几个十几个女孩子,从小教她们跳舞,绑起来一样很好看的,不比这些会跳舞的娼妓强多了?”
“是!幸得大人见教,鄙人茅塞顿开。”庞侍卫坚定地说。
屋外的小涟一个字也没落下地听了这些话,眼中满含着热泪,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端姨想让她们摆脱泥土,而她甚至为此赌上了生命,然而在这些用鼻孔看人的的人眼中,不过是尘埃中的脏东西而已。
“哎,不过,崔大人。”苏震开口了,“我建议啊,咱们还是考虑一下,如果卲公公反水了,到时候咱们怎么说。啊,咱们对对词。毕竟,连命根子都能抛弃的人,能干出什么事,咱们实在猜不到呀!”
“对,对!”这次崔光远表达了赞同,“苏大人心思缜密。虽然我见识过不少阉人,但还是多有提防为好,毕竟……”
崔光远语重心长:“毕竟,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