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4-3 长安惊雷,深夜微光唐臣险策 | 华清雷鸣

4-3 长安惊雷,深夜微光唐臣险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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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较重剧情,初见的朋友建议从头看起。

  毕竟已不是第一次进华清宫,这次苇芽团的众人显得轻车熟路。尽管华清宫中明显比以前多了许多兵士,但慑于压力,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对这些“大燕皇帝要的人”动手。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苇芽团众人抓紧时间排练,非常顺利;两个孩子和金盏也勤于锻炼,虽然只会这一个节目,但不至于在台上表现得太陌生了。
  和之前两次来华清宫不同的是,这次时不时地就有官员前来视察。有一些是没见过的生面孔,比如来得最勤的孙大人,他同时肩负着关押贵胄与收拢艺人两方面的责任,而在有贵胄混入艺人的情况下,这两方面的工作其实是相辅相成,所以他尤其认真,会仔细观察艺人们练习。其随从中偶尔还出现过卲公公的身影,不过只是惊鸿一瞥,没有得到深入交流的机会。其他一些官员的视察相比之下就比较走马观花了,与其说是他们来看艺人,不如说他们自己就是艺人,到华清宫来表演一下对孙大人工作之重要之辛苦的感同身受,让孙大人对他们产生好感,至少混个眼熟。
  在这些权贵艺人中,尤其以曾在唐朝廷任职的降官为多,最面熟的就是京兆尹崔光远。崔光远身边的扈从中偶尔会出现当年的庞禁卫,看来他现在成为京兆尹的侍卫了,重新穿上了一身威风凛凛、华丽大于实用的武卫服装。不过从他几次随京兆尹视察时的表现来看,他对苇芽团的女孩子们有贼心没贼胆而已,一直紧跟在崔光远身后,连句话都没来说过。
  苇芽团的众人本以为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那次决定命运的献舞了,谁知就在距离最终献艺只剩两天的时候,更重大的选择摆在了两个女孩子面前。
  那天晚上,消失了一小会的金盏回了院子。大家本以为金盏大概与往常无二,腰里多了些散碎的财物、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但这次不一样。金盏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纠结许久,才故意避开小涟与小凝,跟琴师白先生说了这件事。白先生听完一脸凝重,又去找了团长梁叔。梁叔在院子里皱着眉头踱步许久,终于把小凝和小涟叫到房间里,并让白先生把门、让所有无关人等保持距离。不过,白先生没有把门太久,三个人很快就出来了。
  “怎么样?”白先生问。
  “我愿意去。”小凝爽朗地说,“既然对方愿意让梁叔跟我们一起,那我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小凝去的话我也去。”小涟跟着说,“如果他们真的有什么恶意的话,拒绝也是一样的危险。不如去听听他们想说什么。”
  “我怎么感觉你脑子变好了啊。”白先生惊讶地看着小涟,被小涟瞪了一眼。
  于是,在金盏的带领下,梁叔一行三人,走过华清宫外宫的复杂建筑,穿过卫兵把守的大门,进入了官员们和华清宫常驻宫廷艺人们居住的内宫。弯弯绕绕,到了一处为富贵之人提供的临时住处。小涟注意到这个房间的房门好像被暴力破坏过,之后又修复并用木材加固,精致华美的房门与简单粗暴的修复形成了鲜明对比。
  金盏敲了敲门,轻声喊道:“大人,苇芽团的人到了。”里面朦胧地传出了“进吧”的声音,金盏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修复过的破门发出“吱呀”一声,声音大到在这静夜里足以吓人一跳。金盏自己并不进屋,而是让梁叔等三人进去,并从外面将门重新关上。
  屋内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很是昏暗。围着这小小的油灯还坐了四个人,让房屋的四壁更暗了。小涟有些害怕,紧紧抓住梁叔的衣服。
  “有点暗吧,不过不能再点蜡了。”传来的竟然是卲公公的声音,“夜深人静,如果这个房间太亮了,可能引起注意。”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根小竹签拨弄灯芯,随着灯芯上的焦炭脱落,油灯变得稍微明亮了一点。
  更加走进了一些,借着微弱的火光,四个人都能看清面庞了。这四个人是:京兆尹崔光远尹,崔光远身旁的卲公公,崔光远对面的一名不认识的穿着官服的男子,以及站在男子身后的庞侍卫。
  “京兆尹崔大人想必你们已经见过了。”卲公公主动开始介绍起来,“对面这位是长安令苏震苏大人,是真阳公主的驸马。那位是庞侍卫,你们好像也认得。”
  “认得。”梁叔无感情地说。小凝看向庞侍卫的方向,对方有些尴尬地避开了视线。
  “先坐吧。把凳子搬出来。”崔光远吩咐道。四人一时间纹丝不动,直到卲公公晃了晃左袖子来示意,庞侍卫才如梦方醒,赶紧去搬了几个凳子来。这些凳子的腿比较高,又用厚厚的木材制作,很有分量。“谢谢。”梁叔这样说了之后,让两个女孩子坐下,然后他也坐在了能始终让两人保持在自己视线内的地方。
  见三人坐定,崔大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来:
  “几位本是民间艺人,生长于千古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得以不畏饥寒而锤炼技艺。”他的声音庄重悠长,每个字说出口都好像刻在石头上的碑文,“之后更是幸得圣上垂青,在华清宫中向天子献艺,于是平步青云,跻身上流。你们,可以说是享受了莫大的皇恩了。”说完,崔光远看着三人。三人本来没想有什么反应,但是看崔大人这样看着自己,只得点点头。“是的。”梁叔说,“多亏圣上恩典。”
  崔光远满意地点了点头,才继续说:“不光你们,我们也是一样的。我们(目光示意苏驸马)都是承蒙圣上的恩典,才有如此的地位。因此,当社稷有难之时,圣上需要能人勇士之时,我们就应当报恩了。”
  小涟与小凝对看了一眼,二人对后面的内容已经有了一些预感。
  “去年深冬,贼臣安禄山发兵渔阳、逆上作乱。其狼兵犬卒,和他们的首脑一样野蛮嗜血,毫无人道;所过之地流血千里,寸草不生。”崔光远的声音不高,但抑扬顿挫,充满了义愤之情,“今年年初,安禄山在惨遭屠戮的洛阳城里踩着献血僭越天子之礼,妄称伪朝。此等荒谬狂乱之举,怎不令天地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又是一小段沉寂。直到小凝开口说“是的”,崔大人才示意卲公公继续说。
  “贼兵闯进华清宫的时候,我曾经试着保护宫中礼器。”卲公公声音低沉,“但是我没有经受过武斗的训练,又没有像样的兵甲,最终只是螳臂当车,被人重伤了左臂,仓皇而逃。幸亏当时光线昏暗,贼兵没有看清我的相貌。之后我遇到了原皇宫禁卫中的军医,让他帮我截断了左臂,谎称早就残疾,极少数尚未逃跑的宫人和禁卫也愿意为我作证,这才从贼兵那里保全了性命,苟且偷生于伪朝的华清宫中。”
  让卲公公这样一说,苇芽团三人才注意到卲公公空荡荡的左袖,不由得心中一紧。梁叔很清楚,截断肢体而让人活命这样的医术,即使最最优秀的名医,也不过有一到两成的成功可能而已,真正是在赌命。
  “让我能在如此浩劫中活命的,肯定是天意。”火光在卲公公的眼中微微摇曳,“天意看不得一个人单纯蒙受了如此厚重的恩典之后轻轻松松地死去,所以再给我一次报恩的机会。在那之后,我常在身上藏着利刃,希望能择机刺杀孙孝哲。可惜,孙孝哲狼子狐心,狡诈多疑,只信任他从渔阳一路带过来的几个伴当,就是腰上戴着金色腰牌的那几个,所谓金牌禁卫,让这几个禁卫在侧护卫,其他人等,特别是降官旧人,无法近身。”卲公公的声音中,真切地透露着不甘与失望。
  崔光远接着说:“贼兵入城之前,我临危受命,担任京兆尹。面对大军压境,我手中的兵力相比之下太过微弱。保护宫殿、阻止劫掠就已经倾尽全力了,完全没有与叛军交手的可能。这种情况下,我唯有忍辱负重,与叛军将领谈判献城,尽可能让他们减少对民间与宫廷的解决,减少杀戮。一切稍微安定下来之后,我也在想方设法刺杀孙孝哲或安神威,只是叛贼狡诈,一直没有机会。在巡视华清宫时,我看到杜大人家的儿子杜琢玉寄身在你们那里,是吧?能在这样的灾难之中,叛贼的眼皮底下,保护朝廷官员的孩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勇忠义之举,所以我想,或许,你们能刺杀孙孝哲。”
  “我们?!”虽有心理准备,小凝还是吓了一跳,“刺杀孙孝哲?”见小凝陷入了慌乱中,梁叔接过话茬问:“在演出的时候动手吗?刺杀完成之后会怎样?”
  “不要紧张。”长安令苏震开了口,声音儒雅温和,“正如卲公公所说的那样,孙孝哲性狡诈,多狐疑。这令他难以靠近,但同时也是他的弱点。他获得安禄山的宠信是因为谄媚之类的邪门歪道,并没有对应的文治或武功,所以在远离安禄山的长安城生怕被别人看不起、生怕被真正有能力的文臣武将架空,所以事必亲为,手下直接管理的官员和将领多达百余人,时刻严防这些人之间拉帮结伙,甚至不愿让他们之间交往亲密、故意制造部下之间的矛盾与掣肘,要求这些人只对他本人负责。于是,孙孝哲就成为长安贼军的唯一枢纽了,只要他一死,手下的将领没有一个能掌管全局,必定树倒猢狲散,变成一盘散沙。
  “同时,作为京兆尹的崔大人,还保留了数百兵丁。人数虽少,却足够精锐,赤诚不二。我已早早布下天罗地网,或令伪装成禁卫、宫人、艺人,或令偷偷潜入,埋伏进了华清宫。虽说人数不占优势,但只要孙孝哲断了气,宫中反贼失去指挥,我们的士兵马上就会蜂拥而出,我们有备而来、突然袭击,马上就能击败贼兵,不让二位姑娘受到任何伤害。那之后,我们凭借地利,守住华清宫,群龙无首的长安城马上就会陷入混乱。届时我们振臂一呼,灵武天军与长安百姓里应外合,叛贼们也只有乖乖投降了。”
  一席话说得小涟心潮澎湃,但是又担心事情到底会不会真的这么顺利。“真的能有这么顺利吗?”梁叔问出了小涟的心声,“孙孝哲的喉咙与心脏,对两个孩子来说确实只是一丈以内的肉而已;但是那个人殒命之后的事情,你就能完 完 全 全地保证,会如你们所说的那样发展吗?”
  一声叹息,昏暗中搞不清到底是谁发出的。“您说得是。”崔光远开口了,“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何况是要与人对抗。我们确实有失败的可能。只是……”崔光远盯着梁叔,眼神里透着一股威严,“你好好想过吗,顺着叛军的意愿而行的后果?之前在华清宫里表演的时候你们一定已经见识过了,那些不可思议的灵性的舞马,能够随着音乐跳舞、衔着酒杯向人祝酒的,在贼兵入城之后被当作军马;晚上贼兵饮酒奏乐,舞马听了就随之起舞,野蛮贼兵中无人能识他们的舞蹈,以为马匹发疯,已经全部杀掉吃肉了。”
  “噫!”恐怖的描述让小凝发出微弱的惊呼声,用左手掩住了自己的口唇。
  “而且,你们对贼首安禄山,也缺少应有的了解。”崔光远接着说,“他性情暴虐,肆无忌惮。即便是对手下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动辄鞭打,无人能逃。宴席时,他把违抗他的人的尸体碎块扔在桌子下面,旁人都吓得发抖,唯有他能不为所动地欢笑豪饮;旁人如敢不配合,马上就会成为尸块的一部分……”
  “好了不吓唬你们了。”苏震接过了话茬,“这些野蛮人啊,根本就不懂文艺,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珍重。把长安的艺人接到洛阳去,不过就是出于对文明人的好奇心。就算你们真的在他们面前献出了你们磨砺多年的技艺,他们其实也根本就欣赏不了,恐怕只会被认为是在发疯,最后面临舞马的命运罢了。可那时,都已经被送到洛阳了,已经在叛贼的重重包围中了,再想做什么都晚了。等到后天献艺之后,随时,随时都可能被送到洛阳去;想要在贼军盘踞边界的长安城、在准备已久的我们的帮助下反抗,恐怕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苇芽团的三人陷入了沉默。尽管彼此之间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但是长年累月相处的三人已经有了些许心有灵犀:他们已经开始被说服了。
  “你们不妨这么想。”卲公公也再次开口了,“如果到时候刺杀失败,或者刺杀失败了而我们的士兵没能占据上风,到时候会怎样?我们马上也会被抓,然后与你们一同赴死。”他的眼中真的透着愿意共死的觉悟。
  “我们也不想送死。”崔光远接着卲公公的话说,“如果我们觉得怎样死都可以,我们早就行动了。但我们想活着。我们想找一个最最合适的时机,把所有失败的风险都降到最低,而尽可能离成功最近。我们想成功。”苏震应和着点了点头,崔光远则两眼发亮,“十万大军守不住的长安城,如果我们几个人把它夺了回来,哪怕只是杀死了贼寇首脑然后拎着他的脑袋逃到灵武,这样的传奇事迹也足以令宇内震撼,并光宗耀祖、门楣生光了。”
  崔光远突然语锋一转:“那你们呢?你们不希望事成吗?”
  “我……们?”小涟嗫嚅着。
  “如果事成,最光荣的不是我和苏大人,头等功必然是你们的。”崔光远放慢了语速,“到时候,你们不仅能够彻底摆脱尘土,而且还得以升上云天,睥睨众生。对你们的优待不会亚于皇上最最喜爱的公主,对你们的愿望必会言听计从。”
  “我们的……愿望?”开始追问的小凝觉得自己可能咬钩了,但这个话题又不得不追问,“言听计从?即便是已经板上钉钉的案件,也有翻盘的可能吗?”
  梁叔也猛然警觉起来。他这一辈子见的人太多了,如果对方满口答应,那说明对方的承诺不过是轻若鸿毛而已。
  “已经板上钉钉的案件啊。”苏震思索着回答了小凝,“这位姑娘,你听我说。案件呢,没有所谓板上钉钉的,只有铁证如山的。如果一个案子已经完全反映了事实、彻底贯彻了正义,那么就算是皇亲贵胄、就算是天子敕令,也决不能改变它,它在真实与正义的匡扶下坚不可摧。但是。”苏震顿了一下,“如果一个案子没有把事实澄清,如果它被人歪曲,如果……如果案子里还有冤情,那么,这冤情就好比一枚绝硬的钉子,锲在案件中,只要知道它在哪里,对准那个地方下锤,无论是谁定的案,哪怕是宰相拍板,哪怕是御笔朱批,也会土崩瓦解,不堪一击。如果是你……如果是为天子夺还长安的头号英雄,你的证言将会得到最大的重视。无论什么案子,只要你说里面有冤,那就一定要挖地三尺,彻底重查!”
  小凝无法克制地开始颤抖。她望向了梁叔,梁叔想了想,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们说的是可信的。
  于是,小凝抿了抿嘴唇,郑重地望向崔光远:“我接受。”
  “小涟你……”小凝表情复杂地看着小涟,“其实我动手,然后你表现得惊吓逃跑就可以了。虽说一样会让你陷入危险,但至少当场的……”
  “没事的,让我也参加吧。”小涟微笑道,“你看,我也有想借助朝廷的力量去找的人。而且我想了,如果找不……就算找不到的话,端姨的愿望是希望我升入贵地,摆脱人间泥泞,而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小凝感激地点点头,目光注视着小涟,同时握住了她的手。梁叔的心中充满了担忧,但确实觉得几位唐臣说得有真心诚意,得手后的利益也大得足以锁住权衡利弊的天平。“那么,”梁叔说,“我们要怎么做呢?”
  崔、苏二人尚未开口,卲公公突然从崔光远身后转出,身形一低,咚地跪在了苇芽团三人面前。“感激三位深明大义,”卲公公声音哽咽,“老奴必为三位倾尽全力。”
  “请起来吧。”梁叔站起来去扶卲公公的肩膀,“等事成之后,再说不迟。”
  崔光远用目光示意苏震,苏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白莹莹的物件。这物件呈长圆形,大约有女孩子的一掌长度,两指宽,上面雕刻了繁复密集的纹理。苏震把它拿到离三人较近的地方,用手指捏住其两端稍一用力,只见物件中间分开,里面竟露出一段精光湛然的利刃来,令人不禁胆寒。
  “这个是我妻子下嫁时的嫁妆之一,皇室的造物。”苏震介绍道,“本意是让公主贴身带着、在遭遇丈夫不礼对待时反抗用的,事实上哪有人敢……会对公主做这种事呢。如今她被叛军派出的悍妇软禁看押着,身上带的这个也被搜出来交给了我。这匕首锋利无比,即便是处理过的厚重皮革也能如陷入丝绢般扎透。只要位置选准了,就一定能致命;尤其是在他喝了酒的情况下,承受两到三下攻击,那就更是神仙无救了。”
  匕首重新合上,小凝双手接过。玉壳的匕首颇有些分量,遍布表面的雕花也远不只是为了美观,而是让匕首的握持非常稳固牢靠。
  小涟也开口了:“端姨曾经有过几次在我身上使用一种试验性的绑法,是表演自行解缚的时候用的。外观和平时的绑法差不多,但是是由多根绳子绑成。绑的时候稍显复杂,需要有人在旁把尚未固定的绳子帮着按住;而解的时候,只要解开了背后的结,其余各处的绳子都很难挂住,能够在一呼吸间彻底解开。到时候我们二人配合,先背靠背攥住对方的绳头,然后以腿发力猛然分开,互相解开对方的绳子,应该能以很快的速度脱缚,让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
  小凝欣喜地点点头:“明天咱们多练练,应该不会太难的。”
  小屋里氤氲着一股豪迈的气息。崔光远向小凝低下了头:“那就拜托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