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处隐秘的林地中，虽然已经到了不宜出行的深夜，一群只露出机警双眼的蒙面来客却依旧呼哨着赶着马车队，紧迫地不断行进，直到一处诡异的大庄园前才松了口气停下。一大片寸草不生的平地上飘散着某种奇异的味道，像是市场上生肉摊的味道，又像是鱼市场的腥味。就连杂草或者蚊虫都没有出现，仅剩几根枯死的树木，轮廓可怕地抓向天空。某个物体被车队惊动，从树桩跳到地上。借着昏暗的月光勉强分辨出是一只黑猫，但普通的猫可没有两只红通的饥渴双眼，也不会这样诡异地咧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尖牙。几个年轻的胆大小伙和它静静对视，但没有一个敢走上这片散发着不详气息的泥土平地，也不会有摸一摸或者投喂这只大概是猫的生物的大胆想法。
“你们比前一批要聪明得多，这很好。”
从树林的阴影中绕出一位身材高挑的长裙法袍女子，浅绿长发下的端丽脸庞露出一个冷淡的微笑，坦然扫视过一阵骚乱的队伍。紧身胸衣下的双乳饱满而秀挺，绣有脊椎骨骼图样的轻飘下摆两侧露出纤细秀美的白皙腰肢曲线。但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不法之徒们非但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甚至许多人紧张地别过脸，不敢与她的紫色瞳孔对上目光。缠有绸带的骷髅法杖轻点在地，金属头骨浮雕和尖锐饰品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黑魔法气息像高扬的营火那样从她的小披风与宽松裙摆下汹涌而出，领队的首领明白自己必须克服恐惧，赶在女子耐心耗尽前恭敬问好：
“您要的货物都带过来了，伊芙利大人，有劳您走出宅门接收…”
“我不是为了接受货物才走出来的。”伊芙利冷笑着打断，不善的语气当领队全身一颤。“是为了处理你们带来的麻烦——你们被跟踪了。”
“跟，跟踪？…怎怎么会呢？…”
“考虑到这位客人的身份，我可以原谅你们…一次。出来吧，小姐，你逃不掉的。”
伴随着一阵灌木丛响动，一位麦色皮肤的短发少女走出到月光下，手中拿着一柄半人高的半月型弯刀，锐角转折部位的锋利刃口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不仅肤色和武器，衣着上也显然表明这位少女来自遥远的异国。少毛织的布料在腰间竖起，向下交叉着收拢住腰臀，向上兜住两团尺寸丰满的双乳后系在颈后。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缠绕包裹住了身体，不过也因此存有许多空隙，大方展露着自己匀称而秀美的身材。纤细修长的双腿全都裸露在外，灵巧的双足踩在两片轻便的凉鞋板上，用几根简单的丝线勒入大脚趾缝后勾紧脚后跟。
“…柳里亚人啊，这一带不少见。不过我好像认得你…”
车队成员全都紧张地向后拉开距离，少女主动出现在伊芙利面前，这是非常正直和勇敢的举动，但同样是显然的挑衅，没有人想被卷入这场马上要爆发的战斗中。伊芙利似乎丝毫没有把对方手中的可怕武器放在心上，装束轻便的对手很可能在一眨眼间就能用利刃剖开她的肚子。但法师根本没有做出任何抵御或者后撤的预备架势，依旧镇静地握着法杖，一边回忆着一边喃喃道：
“…西塞尔夫人常跟我提的那个佣兵队长？我见过你一次，在她的宅邸里。”
“正是。”
法师的有恃无恐模样让对面的短发少女没有立刻发起进攻。坚毅的脸庞依旧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毫不畏惧地与其对答着。但同时她眼神中的专注，和柔韧身躯绷紧出的极具爆发力姿势，表明她对这位恶名远扬黑魔法师没有任何怠慢或者轻视。“那么，伊芙利小姐，能够告诉我，车队上物品将会被如何使用？”
“你是奉命调查我呢，还是自作主张？”被自己的问题逗笑，伊芙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为何要这样问？…真话，只存在于在哭喊和惨叫中。”
她刚抬起手，短发少女的凉鞋已经踏出极具力量的一步，身形矫健地一跃上前。一瞬间胜负变得难以预定，瞪大了眼的车队成员们确信将会在下一次呼吸后决出。弯刀劈砍出一道凌厉而精准的弧线，少女的动作优美而精炼，留给伊芙利的极短时间只足够她做一个简单的动作：打了一个响指，迸发出精纯的魔力在指尖闪耀出一簇碧绿的火花。
“啊啊啊啊！！！———”
伴随着金属落地声，原本向前急冲的短发少女重重跌倒在地。大额汗珠和泪水一同涌出，圆睁双眼下咬牙切齿低不断发出痛苦呻吟，能够看出她已经在用远超常人的毅力忍受着某种痛苦，但仍旧连重新站起也无法做到，在翻滚中用力屈起左腿抱起在身前。其他车队成员惊恐地后退得更远，他们明白伊芙利已经在瞬间取胜，但却无法明白使用了何种手段，但肯定是某种邪恶的黑魔法，生怕靠得过近会转嫁到自己身上。
只有极少数眼尖的人，能够看到对应魔法的模样：短发少女的凉鞋绑绳已经被她潦草地扯散开，露出比足背浅色许多的被冷汗打湿发亮足底。一根奇异的细绳，或者说一束半透明的绿色火焰，正深深勒入她的大脚趾根部，和实体的绳索效果相当地不断收紧，挤压得趾尖膨大发紫。手指用力抠弄了许久，指甲刮挠得脚趾发红，却根本无法触碰到，似乎体力耗尽的少女身子缩成颤抖的一团，啜泣地咬牙默默忍受脚趾跟的剧痛。露出胜利微笑的伊芙利慢慢上前，与其说她在用火光确认自己的胜利，更像是在欣赏少女痛苦的面容和动作，露出陶醉的神色俯身想要轻抚少女的脸颊。
“…啊！！”
原本蜷缩在地面上，看起来已经失去一切反抗能力的少女，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拾起刀干净利落地猛力一挥。拼尽全力的她脸庞闪着果决的凶狠光芒，反射着刀刃划出的银色弧光。这一次最后的攻击后少女喘着粗气，拄刀扎入地面支撑着跪起。无力追击的她明白自己砍得太浅，但毫不畏惧地仰起头，坦然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另一边的黑魔法师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捂着一侧肋骨缓缓后退，鲜血从指尖不断冒出。胸口剧烈起伏地缓了好一阵，她才确认，自己受的不过是皮肉伤。
“…很好。”
眼中露出一丝疯狂的怒意，伊芙利最终露出一个平静而残忍的微笑。被一位魔法的门外汉愚弄，因此而受伤，而且是在许许多多人的面前。再次开口时她的语气依然沉稳而冷漠，但所有人都能听出，任何反对意见都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死得惨不堪言：
“把车上的东西带进去卸货吧，至于这位小姑娘，交给我来处理。”
“已经靠岸了，薇薇安大人。”
“嗯，艾瑞妮陪我去一趟，其他人由舰长安排休整，如无意外明天中午返航。”
“明白。”
迎着傍晚夕阳下的海风，雅盖洛城伯爵的副手、中尉兼参谋薇薇安轻巧踩上接驳的木板，身段柔美又不失举止利索。初次见面的人很容易被她身上散发的娴静贵族小姐气质所吸引，但大部分人的结局都是被她冷漠的三言两语打发开。缓步走下船后少女淡然打量着面前的港口，回忆起自家伯爵房间里的那张公国地图。这个渔业为主的海滨小镇在地图上只有一行不起眼的说明小字，有一条小河入海，但不足以作为通往内陆的航道，因此发展为一个从艾克林登到奥列尔航线的补给中转站。
她眼前的景象证实了这一点，虽然港口堆积着不少木箱与缆绳，但明明天色还未全黑，不远处的街道却已经早早打烊收拾店铺。在繁华程度上，实在不能和薇薇安所在的，接近午夜十分依旧处处火把，人来人往装卸货物的雅盖洛相比。不太礼貌所以她不会说出口，在心里默念着，真是寒酸的小镇啊…
“真是寒酸的小镇啊。”
身后的贴身护卫，见习游击者艾瑞妮露出怀疑的神色开口道。这位灰发少女比薇薇安矮一头，脸庞还带着一股稚气未脱的认真与正直，但教会战裙腰带上的单手锤却已分量十足，仅仅是落在地上，也足以砸碎成年男子的脚趾。“星耀商会的拍卖会，真会选在这种地方嘛？”
“就是这样的地方，才不会引起怀疑哦~艾瑞妮亲在这方面还真是缺乏见识啊。”
“咦？！…怎么是你！”
从堆积的缆绳和板条箱后方悄无声息转出一位姿态端庄的少女，绣着白边黑裙摆下的长筒皮靴迈着端庄的步子。贴身轻薄皮革衣料简洁而美观，收拢出匀称的身材曲线。白皙纤细的右手在晚风中捋顺着自己飘起的银发，左手握着一根造型朴素，但却散发着令人敬而远之不祥魔力的长柄法杖。这位头顶巫师帽、将自己法师身份毫不掩饰展露在外的少女优雅地微微勾起唇角，闪着暧昧笑意的红色瞳孔打量了艾瑞妮一眼，然后朝薇薇安恭敬地行了一礼，嗓音优美轻柔地开口招呼道：
“佣兵法师卡蒂莎，为您效劳，薇薇安大人~艾瑞妮亲怎么一副吃惊的模样？总不能指望潜行到背后还没发觉的见习游击者，来保护我重要的雇主吧？”
“好了好了。”年轻的教会骑士眉毛生气地一挑正要反驳，薇薇安果断拦在两人中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道，“到星耀给我们准备的房间再吵吧，卡蒂莎，带路。”
“那，就请艾瑞妮亲作为后卫，可不要走丢了哦。”
“…唔姆姆…！”
并不想听两人斗嘴的薇薇安继续挡在中间，三人分前后走在嘈杂的街道上。对陌生来客上岸已经非常熟悉，本地民众只抬头朝这边瞄了一眼，就继续喝酒、打牌、闲聊。走在最前面的卡蒂莎不时转过头，检查身后两人的距离，同时向殿后的艾瑞妮投去一个玩味的眼神，后者则回敬以瞪视，直到停下在一座两层的室内小剧院前。两名男子看似随意地站在大门前，但眼神和训练有素的动作瞒不过薇薇安的眼睛，显然是星耀商会安排的警卫。等前一位客人通过后，卡蒂莎单独上前，与守卫在大门前的两人互通暗号后出示邀请函。
“为什么要让她来帮忙啊。”趁这个机会艾瑞妮凑上前，小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梅勒妮有很多事情要忙。”薇薇安随口回答，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眼前这间剧院上。大概是旧帝国时期，某个本地出身的富人捐赠给家乡建的，这种风气在那时很普遍。“斯莱塔和特蕾西亚本质上是歼灭者，这种….需要随机应变的场合不适合她们。”
“唔…”
点了点头后抿着嘴，艾瑞妮没有继续争论，她不是那种逞强说只有自己也够了的类型。似乎察觉到两人正在议论自己，其中一名护卫匆匆走入剧场后卡蒂莎回过头，露出一个得意的眼神。身旁的年轻骑士变得非常生气，薇薇安立刻上前抢先开口问道：
“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什么，我们进去吧。”卡蒂莎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但薇薇安注意到她的眼神略显诧异。“有一位商会的重要人物，希望能提前见我们一面…可能奥列纳多公国地区的执行会长？”
“不是。”新的一名护卫匆匆赶来，领着三人走上和前一个人不同的楼道。阶梯上铺着刺绣地毯，沿途出现了更多身披铠甲的警卫，一丝不苟站岗在两侧明亮的烛台旁，薇薇安微微皱眉，凑近卡蒂莎身边轻声道。“她在回信里和我说了，明天早上和我见面，也算是一个老朋友了…信里也只说是第一晚有某个重要人物想见我，我还以为是哪位军火商呢…”
“会是一名精灵吗？”一直看着前方的卡蒂莎突然问道。
“不是。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我突然想到的。因为，似乎有一位精灵，正在前面的房间等着我们。”
薇薇安惊讶地抬起头，这时她才注意到，走廊尽头房间的两扇气派大门已经被左右侍从打开，里面一位仪态端庄、眉眼间又带着些许俏皮的少女正朝这边缓缓挥手，精灵的长耳清晰可见。在艾克林登她曾见过不少精灵，卡蒂莎也一样，因此她两不至于像身边的艾瑞妮那样掩饰不住震惊地睁大眼——对这位见习游击者来说精灵仅存在于学院课本——但在奥列纳多公国境内见到精灵还是第一次。这个种族定居在艾克林登以东的区域，根据可靠的历史记载，她们曾挫败了旧艾森帝国的远征。阵亡的帝国皇帝导致后续一系列内战与动乱，本就已经走在下坡路上的帝国最终解体。从这段历史衍生出许许多多的负面传闻，比如精灵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而且每个人都是天生的元素魔法大师，只需对上目光就能使人自行燃烧——最后一点大概不是真的，因为这位精灵正优雅地叠起短裙下的双腿，纤细白皙的双手随性地放上椅子扶手，微抿着嘴歪头微笑着，眼神活泼地来回与三人对视。不过艾瑞妮没这么确定，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随时准备着拔出战锤保卫自己的生命安全。
以人类的标准而言，这位金发精灵少女的外貌体态相当年轻，平板的身材包裹在典雅得体的柔顺衣裙内，双眼眨着活泼的聪颖灵动光芒。但同时她也有着镇静自若的体态，举止大方而得体，绝非没有见过大场面之人。端坐在椅子上的老练沉稳贵族做派，比起薇薇安印象中拉奥卡伯爵最正经的时候也不逞多让——书籍中时常出现精灵寿命是人类好几倍的记载，倘若眼前这位精灵突然声称自己有五十岁，薇薇安也绝不怀疑。
唯一和普通贵族做派不符的，是这位精灵少女身上数量繁多的光彩夺目饰品。最显眼的是左手手链上挂着的一枚光彩夺目的晶莹剔透十六面巨大钻石，腰间系带上间隔排布着打磨成球形或棱柱的闪亮红宝石与蓝宝石，脖子上还有一枚绿宝石、珍珠和黄金构成的挂坠，其余头饰、腿环等等也都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宝石。最为巨大的一颗镶嵌在她短柄法杖的杖尖，如果价格和魔法威力挂钩，那这根法杖毫无疑问是薇薇安见过的最强大的魔道具。
在此之前薇薇安从未想象过这么多饰品，能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且毫不惹人反感，点缀得精灵少女华贵而可爱，似乎她生来就应该有这些宝石相伴。薇薇安注意到自己的两位同伴也被这些饰品吸引得目不转睛，不过艾瑞妮单纯是惊艳于其价格，而卡蒂莎露出若有所思，甚至非常忌惮的神色。等到三位客人来到身前，精灵少女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仪态微微颔首，用行文颇有古风但吐字清晰，文法也很通顺的旧艾森帝国标准语开朗欢快地打着招呼，抬起手臂，示意三人分宾主入座。
“欢迎，薇薇安小姐~商会的许多成员都向我介绍过您，一位精明而出身高贵的执政者；还有卡蒂莎小姐，您的故事在艾克林登时有流传，一名技艺高超的佣兵；还有这位是…”
“艾瑞妮。”薇薇安知道两名同伴的标准语造诣，比没进过学院的梅勒妮好不了多少，所以代为开口。她的吐字遣词更加紧促简洁，是艾克林登一带研究古籍时使用的学术用语。“见习游击者，目前听候我的调遣，积累经验。”
“一位潜力无限的正直战士。”精灵少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记住，脸上的柔美笑容让艾瑞妮瞬间坐直了身子。“很高兴与你们三位见面。如你们所见，我是一名效力于星耀商会的精灵，名叫艾米莉亚·森斯伯格。”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看得出来，您一定是星耀商会的大人物。”薇薇安谨慎地回答道。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吧。”艾米莉亚坦然接受了这个称谓，轻轻一抬手，一名侍从来到桌边，奉上四杯芬奇果汁后动作恭敬的退下。“我对您做出的任何约定，都可以视作星耀商会本身对您做出的约定。至于报上我的名字，仅仅是为了表明寻求合作的真诚愿望。它并不有名，是因为我恳请听到它的人们保守住秘密。在这里我也同样恳请三位，希望你们能做到同样的事。”
“当然。”薇薇安轻描淡写地回应，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度非凡的贵族做派吓倒，随后将刚才的对话平稳地翻译给两位同伴，“她们说会替您保密的。”
“非常感谢。”
虽然艾米莉亚的态度友善、亲切而大方，不时从双眼中扑闪出天真少女感兴趣时的热切光彩，但薇薇安始终保持着掩饰得很好的警戒。这位精灵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会说帝国标准语，还知道自己喜欢芬奇果汁；而反过来，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情报上的劣势，让本就多疑的薇薇安内心更加充满了不信任，寒暄了几句后直截了当进入正题，暗示自己同样有足够的授权：
“那么，既然您说到合作，我们如何帮助到您？或者，拉奥卡伯爵治下的雅盖洛城，如何帮助到星耀商会呢？”
“我相信在将来，当拉奥卡伯爵成为奥列纳多公爵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出一连串意味深长的话语，艾米莉亚用精灵特有的白皙纤细手指文雅地托起玻璃杯，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果汁，不断用轻松的动作化解房间中的紧张。“我们彼此之间会有许多的合作，无论是薇薇安小姐和我，还是奥列纳多行省和星耀商会。但现在——我冒昧猜测一下——薇薇安小姐对我抱有依旧一定的怀疑。”
“哦？”
“这很正常。”艾米莉亚紧接着说下去，表明自己并不打算试探薇薇安的反应，“换成我，也不会信任一个初次见面的从未听闻角色。既然如此，我打算用一件纯粹的礼物，和一桩对我们都有利的交易，作为我们友好关系的开始——拿上来吧。”
对方的节奏相当紧凑，不过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反感的点，于是薇薇安打算再谈久一点，和两位同伴一起仔细端详着仆人送上的一份写满字迹的羊皮纸卷。她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星耀商会商用合同字体，底下还盖着总会的印章，表明无论何时，只需薇薇安在上面签字，即刻生效。比起内容，她更多是在认真检查确认手续没有任何漏洞，因为纸卷上的内容非常浅显，是毫无疑问的单方面有利于己方的条款。
“免除三年交易佣金的声明书。”等薇薇安重新抬起头，艾米莉亚眨着眼，露出一个机灵而友善的微笑。如果这副笑容的背后包藏了什么阴谋，薇薇安承认自己无法看出。“正如我所说，是一份纯粹的礼物。只需您签字，即刻有效。”
“非常慷慨。”
“也更加令人生疑。”似乎看穿了薇薇安的想法，艾米莉亚微笑着直白点出。“正如刚才所说，我希望用一件礼物和一桩交易，来从无到有地构筑双方彼此间的信任。这份声明书，应该还合薇薇安小姐的意？至于交易嘛….无需隐瞒，是薇薇安小姐一方出力更多，但我相信，这依然是一件彼此都有收益的好买卖。”
说到这里精灵少女停了下来，薇薇安知道是等待自己的反应，于是点了点头。她还在盘算这份声明书价值多少帝国金币，但下一刻艾米莉亚说出的话让薇薇安的计算立刻终止：
“…我先问一件事情，拉奥卡伯爵阁下治理下的领土，是否正在发生盗窃尸体的事件？”
“…哦？”
“您可以问一问卡蒂莎小姐，她在艾克林登失踪了一个月，我猜是奉您的命令，在调查这件事情？不用着急，我会耐心等待——在这件事上，星耀商会愿意协助。”
说完她摆出一个舒适的姿势躺回座椅，端起了新一杯果汁。薇薇安快速把刚才的对话翻译给艾瑞妮和卡蒂莎，后者露出凝重的神色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收到薇薇安大人的信后，我立刻着手调查，发觉这可不是一个假警报。”
“果然有黑魔法师？”艾瑞妮很有后见之明地呵了一声，“我就说这件事不简单…”
“那卡蒂莎，依你判断，我们需要外部援助吗？”薇薇安没有理会打岔地问。死灵法师…她只在艾克林登的图书馆看过这个名字。这种黑魔法师非常稀少，但极其危险。绝大部分黑魔法师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世俗政权，死灵法师是少有的几种例外之一。在她们面前，士兵的数量没有意义，反倒会在倒下后重生为行尸成为其助力，薇薇安不得不对其重视。卡蒂莎每个问题都认真思索了一会，才郑重地回答：
“综合目前的情报来看，答案是‘是’。”
“如果我们不处理她，她会自行离开吗？”
“恐怕不会。”
“如果我们采取行动，会激怒她，造成更大的危害吗？”
“这恐怕无法避免，薇薇安大人…我认为不能放任这名死灵法师的行动。无论她对我们有怎样邪恶的打算，对我们而言都是越早化为现实越好。”
“明白了。”
没有过多询问细节，薇薇安重新看向好整以暇的艾米莉亚，微感恼怒，因为自己要如她所愿，接受交易了。
她不喜欢被控制的感觉，即使对方是一名看起来友好而娇小的精灵少女。
“想来，卡蒂莎小姐已经给您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的…那么交易的内容是怎样的？”不过薇薇安并没有将不满表露在外，以一贯的沉稳发问，“我们需要提供哪些协助？”
“哦，很简单。薇薇安小姐，只需要把这次拍卖会上的一件物品购买回去就行了…尽管出价，需要的资金现在就提供，如果有剩余，那就算送给你们的礼物了。”
“这个物品…”
“…会引来那位黑魔法师的关注。”艾米莉亚做了个手势，薇薇安顺着手势看去，是一个不起眼的大匣子，一位仆从很快上前将它打开，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银币。“当然，如果您觉得有危险，可以随时把它交出去，或者抛弃掉。”
“那就这么定了。”没有犹豫，薇薇安平淡回应。她相信卡蒂莎的判断，所以并不排斥将黑魔法师主动吸引过来的方案——毕竟，自己手底下可是有三名教区之鞭可用呢。
商谈一结束，精灵少女就和侍从一同礼貌地告别离开，把这个装饰漂亮的房间留给了三位客人。对此薇薇安感到一阵轻松。艾米利亚是纯真可爱与老练沉稳的微妙结合，艾瑞妮似乎完全被她吸引，卡蒂莎心事重重，而薇薇安只感到一股莫名的懊恼——这位精灵似乎某种方面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意识到这一点让薇薇安更感烦闷，险些忘记自己还没吃晚饭。
倘若不计较刚才的不愉快，这个房间还是相当令她满意的，气派的红木大门后灯火明亮地摆着布置雅致的家具，粉刷一新的墙壁分割开出几个房间，包括浴室，室外火炉，甚至有一个小图书室，还有楼梯通向三楼，应该是卧室。漂亮的丝绸桌布上摆着小饼干和喜欢的芬奇果汁，外面的火炉旁切好的生肉已经用铁签插起，艾瑞妮正施展自己的巧妙手艺，撒上调料开始烘烤。和预想中一样，这位见习游击者受宠若惊于精灵少女的优雅仪态和贴心准备，对其大加赞赏，闻着烤肉香气的薇薇安决定不予纠正。她更好奇身旁露出心有余悸神色，端着芬奇果汁的卡蒂莎，好奇开口问：
“怎么了吗，那位精灵少女让你很在意？”
“…算是吧。”卡蒂莎露出一个忧郁地微笑道，“她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强大法师。和这样的人物共处一室，而且得知她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却对她一无所知，这让我心神不宁。”
“呵，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你说她是强大的法师…怎么看出来的？”
“薇薇安大人有注意到她身上的宝石吗？”
“她把半个珠宝店穿在身上，是很难忽略的。”
“那些都是魔道具，储存了极为浓缩的庞大魔力。恐怕，一颗宝石就足够把房间里的家具炸成碎片，还有我们。”
“咝。”
“不错，这就是我的感受。”卡蒂莎看着自己雇主的皱眉表情，抿着嘴轻笑着叹了口气，“原谅我没有在那时提醒，和一个身缠炸药的人平心静气谈判，恐怕薇薇安大人也很难做到…不提它了，我更想聊另一件事。拉奥卡伯爵那边，是否依旧需要一名长期雇佣的佣兵法师？我想要正式接受您的提议，加入伯爵的麾下。”
“当然需要。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我来给你引荐。”
“感激不尽。”
“这么说，情况已经很糟糕咯？…”
对方想要正式加入，薇薇安并不感到意外。过去几个月两人在书信来往中已经确认了彼此的意愿。卡蒂莎原本计划就是“先尽可能利用中立身份收集情况，无法维持时就来您这里报道”，所以她更好奇东部各国的备战情形。“…上个月的教会邸报还在声称‘战争即将爆发的言论毫无根据’呢。”
“政治的奥秘，就在于提前公之于众的事情不会实现，而想要实现的事情不会提前公之于众。”卡蒂莎引用了一句格言，悠然吟诵的模样和她的文雅气质非常匹配。“我敢断定，战争会在数周内爆发。”
“那就来吧。”薇薇安点了点头，这个消息同样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其他佣兵法师，都回镜水湾暂时潜伏起来了吧？”
“绝大部分。”
“而你却想要参战？”
“为什么不呢？”卡蒂莎露出一个迷人的慵懒微笑，对于战争，她的态度比雇主更加散漫。“我没有资格，和护教军一起传播教义吗？”
“不要乱开这种玩笑！”
忙活着照顾烤炉的艾瑞妮不满地插嘴道，这位见习游击者虽然没有参与对话，但一直有在认真旁听。被顶嘴的卡蒂莎毫不生气，反而坏笑着转头回应：
“为什么艾瑞妮小姐会觉得我在开玩笑？薇薇安小姐忙于军务，如果艾瑞妮小姐犯错误…我还能代为惩罚呢~”
“不可能！”艾瑞妮大声回应，薇薇安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激动之下撒了过多的盐。
“哦？难道我没有资格吗？先前那一回的时候…”
“那是…临时的管教关系而已！说到底，异教徒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机会…”
“是嘛？可是《斯班克圣训·帕德欧福音四》里却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斯班克祷告’…”
薇薇安惊奇地旁听了一场精彩的神学辩论，双方各自援引《圣训》中的原典，和历代圣徒与主教的有名见解，来互相论战卡蒂莎是否有权力在艾瑞妮犯错时进行斯班克惩戒。卡蒂莎嗓音柔美地娓娓道来，而艾瑞妮短促有力地逐条反驳。薇薇安在艾克林登留学时出于兴趣也翻看过不少文献，但能够听懂的内容竟然不到三成。而且最终居然是艾瑞妮生气地别过脸，默认自己的落败。一位自由佣兵，在神学知识上胜过了首都学院的毕业生。就算考虑到后者因为照顾烧烤而分心，也让薇薇安颇感好奇，论战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开口问道：
“你从哪学到的这么多斯班克典故？”
“二手市场买的神学书，大概是哪个小偷从哪里的教会地窖偷来的吧。薇薇安大人没有学过吗？”
“为什么会学？我拿的是艾克林登学院的魔药学学士学位。”
“可是我听说您和当地教会有过密切来往，她们热情地给您安排了所有的课程。”
“我翘掉了每一门理论课。”
“啊，那太可惜了。如果您有想要哄骗的信奉斯班克教的虔诚信徒们，想让她们乖乖献出屁股来，去翻一翻神学书籍是非常有用的…哦，对了，您知道哪里能弄到一本《斯班克圣训·贝奥特福音五》吗，我缺了这本。”
“我本来想说把梅勒妮的给你，反正估计她也不看——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又不太确定了。”薇薇安若有所思地放下杯子，认真考虑着卡蒂莎的说法，“信徒…原来如此…不过我估计用不上…”
听见艾瑞妮的招呼声，两人起身走出房间外。在随后享用油滋滋的美味烤串过程里，卡蒂莎和艾瑞妮间的拌嘴也没有停过。薇薇安并不感到厌烦，她知道这是这两人间一种奇妙的相处方式。而对于这两人彼此间之后能够发展成何种关系，她也并不像梅勒妮那样悲观——毕竟自己和那位骑士小姐也不能算什么门当户对——同时很乐于利用这一点。通过这层关系，自己已经将这名法师的忠诚提高到远超一般佣兵的程度。就探查死灵法师这件事而言，很难有其他佣兵法师会愿意冒这样大的危险，去真正查出有价值的情报。
似乎看穿了薇薇安的想法，又赢下一场辩论的佣兵法师露出一个自得的微笑，轻柔地话锋一转道：
“闲谈先到这里…我猜，薇薇安大人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我们明天就要参加那场，拉开与某位死灵法师为敌帷幕的拍卖会。我认为，在此前分享关于她的调查情报，是非常有必要的。”
“讲吧，卡蒂莎。”薇薇安用餐巾擦擦嘴道，艾瑞妮也露出严肃的神色做好准备。“分享你的见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