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虎玉 一 阿杰和他的虎玉 | 虎玉

文 / 清水写手Creed丶杰

一、阿杰和他的虎玉

马嘶风吼,沙狂河怒。虎将尉迟渊手持长斧,驰骋沙场。奈何他早已知晓自己中了诡计。这名虎将只能独自杀出重围,“嚯!——”提斧斩贼,破此凶阵!

······

“唉,今天是不是有些不寻常?”

阿杰洗完脸后,把毛巾挂回支架上。他伸了个懒腰,“唔啊!”累极了。窗外蝉鸣喧哗得不停,炎热的烈日在炙烤着它们。

今天又是燥热且烦闷的一天。

阿杰手臂撑在洗脸池沿,望着镜子。他看到的是自己十分平庸的面庞。大学毕业后自己初入职场,脸色竟然一天比一天沧桑和困乏起来。“唉。”阿杰再留给自己几分钟感叹人生的时间。

阳光流淌在阿杰的脸颊上,胸前翠玉的圆玉也在映照暖光。“睡个觉吧。”他说。

······

尉迟渊,他仰天长啸,怒劈一斧,贼人便身分两半。血肉飞溅,鲜红粘在自己胸前祖母绿色的玉环上。

他此刻宛如嗜血如仇的修罗。虎齿锐利,呼啸低沉,雄浑有力的臂膀赤露于外,上面的虎纹早已被血模糊一片。金黄色的兽瞳左右环视,紧盯那些贼人。一众宵小却没一个胆敢上前来的!

“来啊!取我项上人头呵!”

尉迟将军再度怒目横刀,棕马也原地踟蹰:“敢用阴计害我,却不敢上来取我性命?鼠辈!”

将军用狂涛一般的吼叫叱喝敌人。

······

躺在床上的阿杰,滚来滚去都无法睡着。

他感到心生不安,但是说不清缘由。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灼热,蝉鸣嘶哑。白云在天空中被狂风揉碎、卷散。

像是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

“嘶——”

利箭射穿了马匹的头颅。它最后咆哮了一声,将身上的虎兽人重重地摔进黄沙。

虎将抓起一把沙子,巍巍站起来,神色已满是疲惫。几番骑战后他的身铠早就破碎大半,外伤不多,但多处旧战伤发作,压迫了血肉。他的视野里全是黑压压的一片了:全是敌影,全是热砂。

“呀啊啊啊啊啊啊——”

“呵啊!”

挡!抵!劈……

他强迫自己战下去。撩起铁斧,掀起血浪,一声虎啸卷入万丈风沙。

尉迟渊,他是靇国的猛将,绝不会在此后退一步。

直到疲惫之感化作芒刺戳进他的骨骼。他插斧柄入地,佝身喘息。

“杀啊啊啊啊啊!”

虎将的吻部微张,他想说什么,但是,狂风把他的话语活活推回喉中。目光望着沙丘的尽头,那里是自己的国境。他费劲自己肺叶里最后一丝气流,怒而低吼:“少爷……”

······

阿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汗毛竖起。

他好像闻到了古时的塞外黄沙的气味。

······

沙砾冲刷着他身上的碎甲片袍。

虎将忘不掉那一幕,那群贼人……要持着尖锐枪器将要捅穿入腹。他们意欲杀死自己……堂堂玉虎大将军,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只可惜了,少爷送的这枚玉环,现在却要和在下一同覆沙埋土。唉……

尉迟渊死前仍旧挺起胸膛,紧闭眼睛。直到腹部被金属刺穿,疼痛刹那冲击他的意识。死亡过于刺眼,让他回忆到久远之前的景象。“少爷啊……”

随后汹涌的黄沙卷起他项上佩戴的绿玉。

······

哗——

“……”阿杰蹲坐在床上,背部紧张地向床头倚靠。他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床尾“滴滴答答”的,有鲜血落了下来。

“嘶!”

这是巨大的喘息声音。被沙砾占据的肺叶重新灌入新鲜的空气,僵硬的兽类躯体重新获得了一丝的活力。“唔!”这个魁梧的影子跪在地上,老虎的骨骼撑着他宽阔的后背耸立起来。他抬头,兽眸里全是苍白和迷茫。

阿杰完全不敢说话。

“……”尉迟渊他的身体缓缓从僵直中苏醒。他的面庞像是静止了一样,虎须在夏日的微风里悄悄攒动。耳朵向上弯卷,他听到了虫鸣、鸟叫,捕捉到了和煦阳光当中的安宁与闷热。以及,他看到了一个在床铺上表现出惊恐的人。

但没来得及说话,他的意识苏醒后,腹部的剧痛也开始重现。

他的虎爪抚着自己的伤口,低头一看,上面全是血,那些贼人给自己留下的伤居然还在……以及,自己佩戴的虎玉不见了。

“你是谁?”阿杰紧抱着自己的枕头,大气不敢喘。

“……你,”尉迟渊的咽喉被自己的血液堵着无法正常说话,手臂仓惶地按着床板,他最后做的事情就是盯着面前这个青年,看着他的脖子上,同样闪烁着绿光的玉环,“少……爷……”

虎兽人昏迷了过去。身体靠在床角,身体重重地落下,胳膊砸在地板上。眼睛孱弱地闭起来。

“……”阿杰的睡意全无,面前的画面冲击着他的大脑——

突然出现的老虎兽人,他还带着浑身的沙子和血,穿着铠甲,但破破烂烂的。然后,他昏迷在自己面前。哦,还有……

阿杰摊开手掌。他手里有一枚带着血的圆玉。它就像是悄无声息飞掷到自己的怀里的。

阿杰伸长了脖子,他看到那头大老虎的鼻子仍然动静小小地起伏,额上的虎纹十分柔软,虎须纠结在床板的缝隙当中。这个兽人还活着。

这是阿杰遇到尉迟渊的第一天。

其实阿杰并不会包扎伤口。他尽管翻到了家里的急救包,但还是万般无奈不知如何下手。

这位老虎兄弟已经被迁到了地板上一块干净的长毯子上了。他还在昏迷,但呼吸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阿杰俯下身体去观察这家伙受的伤。嘶,腹部这伤口看着像是仇家上门把他捅了好几刀,刀刀都够要了命那样,也许不是刀,而是更加尖锐的东西。虎兽人的鲜血将要浸染一整块毛巾了,这根本没法包扎!难道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不对,冷静……我敢打赌医院也不会怎么医治这老虎脑袋的大块头吧!啊?怎么办!

这个时候,脖子上的玉靠近了老虎的躯体。它是悄悄过去的,就像是被一个炽热却逐渐消散的灵魂吸引——它散发光芒。纯净地抚摸对方柔软的皮毛。虎掌上硬实的茧子,腹部的窟窿,嘴角的血迹,全部一同微微泛出鲜绿的光亮。

阿杰愣在原地。这有些难以置信——玉是自己从小到大佩戴的,怎么还会引发出这样超自然的现象。“……这。”

然后,这位虎大哥似乎发出了“唔嗯”了一声。

鼻子抬起来,轻嗅着空气。老虎嘴角露出的苦涩感觉减少了,像是气管重新通畅。心肺重新开始了浑厚有力的运作。肌体陷入放松,胸膛也逐步自由地呼吸。

随后阿杰的耳畔响彻这个大家伙无比响亮的呼噜。“呵——呼——呵——呼——”这位虎将军……酣睡声都如此气吞山河。

“……看来,他没事了。”压力解除后,阿杰才放心舒出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特大号麻烦病人是谁,但这家伙得以好好休息的期间,托他的福,阿杰已睡意全无。

于是阿杰打算做些别的事。他去清洗染了血的毛巾,顺便,也把那些脏兮兮的破碎盔甲好好地冲刷一遍,然后,阿杰带着对历史文物的敬仰之心把它们呈上阳台去晒。上面都是兽皮的味道,阳光暴晒下会有着热乎乎的厚重感觉。

最后就是……这家伙和自己的很相像的那块玉。玉的质地很相似,只不过这虎大哥的玉的表面更有一种沧桑感,绳子绑玉的手法也格外粗犷。

洗干净后的玉佩非常的明亮,但洗不掉的是玉石本身的深邃味道,也许是这位老虎大哥戴久了,自然而然沾上他的豪迈气息。

好,该物归原主了。阿杰回到了虎兄躺着的地方,稍微看了一眼这个呼呼大睡的哥们。不知不觉脑内想到了以前与自己一同生活过的某些朋友。“那什么,这个,还给你。”阿杰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将虎兄的玉佩重新放回他的胸膛上,明明朗朗,水水灵灵。

在这之后,阿杰便脑袋靠着床,小小休息一阵子。

午后,蝉鸣依旧。世界宁静得像是平稳地生长,夏日让人慵懒,聒噪的热风里穿梭着绵长且低沉的时间。

尉迟渊先醒了过来。

虎兽人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到自己已经惨死沙场。

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后,他缓缓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嗯……”脑袋依旧很沉重。坐起身来时,虽然肌体仍然有一些僵硬,甚至是感觉变得迟钝了,但是,没什么大碍。肮脏的盔甲和布衣被人换了下来,身下遮着一块白毛巾。

他抬头,看到床榻上是一位青年。呼呼大睡,穿着款式未曾见过家居短袖衣。

“……唔。”是的,尉迟渊想起来了,就是这个青年,他同样也佩戴着一块虎玉,而且和少爷的一模一样。

这其中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嘁……”尉迟渊捂着轻微头疼的脑壳,脚掌发力,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身材高大,面前睡着的人类体格却小之又小,而且看着躯体有些软弱,锻炼不够。唉……不能这样看待他人了,自己在这里,已不是万人之上的将军了,对方也只是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普通人而已。

虎兽人轻轻挪动脚步到床边。他开始观察着这个世界。虎瞳忽而惊愕地收缩或者张开。在远方,他发现了会发出轰鸣的车辆。它们不需要人力或是马匹拉动,行驶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的嘶嘶响声,就像给这条道路赋予了缓慢又律动的呼吸。

不同的人类在街道上交流,谈笑,行走。这让尉迟渊伫立凝望了非常久。

虎兽人的内心开始沉寂,他慢慢感觉到,自己在这里更像是一缕魂魄,是不应该出现的存在。“唉。”他的呼吸变缓了,像是胸肺里挤压着一丝怅然。

阿杰听到了一声叹息,便迷迷糊糊的醒来了。面前是一个深色的巨大影子,这下好了,阿杰的心跳忽然疯狂加速。“啊!啊!啊!啊!”

确实吓人,谁要是刚睡醒也看到一个两米高的不认识的人在自己半米左右的距离盯着自己,内心一定同样会发憷的。“噢噢,你,老虎大哥,你醒了啊?”

这是尉迟渊没有听过的口音。“嗯。”尉迟渊的声线很暗哑,这和他之前在外打仗时完全不一样,面前没有敌人,只有一个陌生的青年,以及这个陌生的环境。

阿杰瞧了瞧对方的毛茸茸的脑袋,以及非常结实的大臂,造型勇武有力,“呃,你的伤痊愈了,似乎也不流血了,还疼吗?……一小时前你满身是血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以为你快救不活了,哇,太吓人了……”

尉迟渊发现,面前的青年很健谈,是没见识过的说话风格。“……”

阿杰顿了一顿,嘴巴抿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迷茫的不仅是有自己,还有对面这位虎兽人大哥吧,“你是从哪来的?怎么突然冒出在我的房间里。”其实,虎兽人对此没准也是一无所知。

“多谢。”尉迟渊忽然说。

“啊?”

虎兽人忽然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臂膀忽然宛如钢铁一样紧绷,眉目冷峻,面容不怒自威:“在下尉迟渊,字阵澜,乃靇国玉虎大将军。谢恩人救在下一命。”

恩人?

铿锵有力地说完话后,虎兽人两腿呈跪姿,脑袋磕下来,发出明亮响声,重重地拜谢。

阿杰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吓得他蹦起来:“大哥起来,这使不得……”

这位虎兄是个忠厚实诚人,也许在他的那个时代里,会有不少人崇尚像他一样的气节。

尉迟渊抬头,目视对方:“不知恩人姓名?”

“免贵姓……等一下,让我们使用更加现代一点的交流方式……你叫我‘阿杰’就好,另外,虎兄不用那么客气。救你的不是我,是我现在戴着的这个玩意。”

阿杰扯起他脖子上的圆玉。它仿佛在闪动着灵性的光。

“这……”尉迟渊的虎爪摩挲着阿杰的玉,“恩人您身上的气味……和少爷的很相似。嗯,少爷身上也戴着一块玉。”

少爷?说起来尉迟渊昏迷前一刻,也在喃着这个……

“你的‘少爷’是什么样子的?莫非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不,少爷他……一身红……”

“红?”

尉迟渊在恩人阿杰的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坦诚。“……在下,是幼时是老爷从兵荒中捡来的,他们教在下识字学武,让在下从小成为少爷的护卫,直到为家府出征打仗。这块玉,也是少爷赠我之物。”

虎兽人的目光逐渐飘忽,他看到窗外热烈的阳光,仿佛脑海里陈旧的记忆像是重新被翻出来,给好好晾晒了一样:“罢了,我已身死,已经见不到少爷了。”

虎兄似乎陷入短暂的恍然和消沉。这是一个悲伤落魄的故人,阿杰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尉迟渊小力地搓弄自己的老虎鼻尖,习惯性地抿动嘴巴:“恩人。”

“叫我‘阿杰’啦。”

“……阿杰,”尉迟渊挠了挠脑袋,虎耳在他柔软的头上动弹,“在下想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我家。”

“嗯?”

“总之是一个肯定比你原先的世界更加现代化的地方。”阿杰撑着下巴,为这位仍然遵守古代社交文化,并且对当下充满了困惑的虎兽人大哥解答,“也许你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这样的事实。而且你也许不信,我们这里没有兵荒马乱,你可以安安分分地在我家里生活。”

“不用打仗?”

尉迟渊的眸子睁得很大。

“是的,不用。”

在这之后,虎兽人的眸子像是湖泊一样幽深和宁静。他想了很多的事情,在阿杰这地方,已经不需要有人“带兵打仗”了,也不需要自己这位“将军”了:“……那你的生活一定很幸福。”

在阿杰的眼里,这位来自旧时代的虎将愣怔了很久很久。如果他的世界也没有战争,那么他也不会负伤流血死亡而来到这一个世界吧。

并且在他死前,那个世界一定还有与他彼此牵挂着的人。

“……唉。”既然事情已经变得这样了,阿杰打算好好照顾这个令人心疼的老大哥,走过去拎起刚才虎兄躺着的这块脏兮兮的毛巾。“要不要让我帮你好好冲个澡?”说出口时,阿杰内心其实是有些忐忑,他也许在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了奇怪的要求,毕竟对方是将军,一位国之猛将,即便如此,阿杰仍然有自己的坚持,“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现在全身都是血和泥巴,怪吓人的。另外,也许你的神经需要温水来放松。遇到糟心事,我都会大吃一顿或者好好洗个澡来度过去,你也可以试试。”

“……”

尉迟渊其实他不用仔细嗅,就能闻到自己浑身大块大块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血腥味,唉。

虎兽人低着脑袋,只好跟着恩人后面慢悠悠的走。这个家里的门框对他而言很矮,他总需要弯下腰部,才能进入。

阿杰跟他介绍:“这是浴室,是可以洗澡的地方。”

尉迟渊用鼻尖嗅了嗅感触这里潮湿的空气,他的鼻腔充分感受到了这里面的水汽。

尉迟渊忽然说:“嗯,确实,水分充裕。”

“啊?你要说啥?”

“如果野外在这样的地方落脚修整的话,可以让士兵们的剑悬插在碗上,每人都这么做,那么一早醒来,便会产出一大碗清冽的水了。”这头老虎在介绍自己有关征战的老道经验时,表情会洋溢出自信与古旧的感触。

阿杰:“……?”

尉迟渊:“不是吗?在下都是这么在边塞做的。噢,这里没有河流,瓷砖把四壁都封得死死的,如何洗澡?”

然后阿杰淡定地扭开龙头,自来水立刻从花洒喷头涌出来。水花冲刷在墙面瓷砖上。“唔!——”尉迟渊吓得退后一步,很明显,他发现自己的行军经验在此处并没有多少作用。

阿杰叹了一口气:“还有疑问吗?没有疑问的话,准备一下淋浴了。”

“……没了。”

尉迟渊把系紧在腰怀的白色毛巾拆开,褪下遮住身体的裹布。

阿杰保持着起码的礼节,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多望几眼。也许是头一次吧,为别人洗澡这种事,而且还是一位不是这个世界的客人,所以内心会有些许混乱。“……”

等到尉迟渊自顾自将衣物都扔在了桶中,赤身杵在阿杰的旁边。

尉迟渊说:“呃,其实,在下自己来洗也可以……”

“那么……你会使用喷头花洒沐浴露这些玩意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你放心,我不会觉得麻烦的。”

“……那,有劳恩人了。”尉迟渊内心复杂,但还是盘腿坐下地上。他知道自己的身高对于阿杰来说很麻烦,就得低下身来。

阿杰看着这幅宽大的肩膀就露在自己面前,内心其实仍有一点点害臊。他先用花洒让虎兄从头到脚淋湿一遍,深色的虎皮能冲刷出一大把的泥沙。

阿杰撩起自己的袖子,挽起裤脚,先是用手搓着对方后背厚实无比的皮毛,大概一分多钟才把这一整块虎皮给大致清洁了。虎纹是对称的,骨骼凸显着他的背肌像是瑰美的画一样。差不多足够了,就用起了沐浴露。希望虎兄喜欢薄荷清爽香味的。

“……”虎兄真的一句话都不说,除了呼吸,以及胸脯会轻微上下起伏,胸肺传出一些细微的轰鸣之外,完全不发出声音。说真的,刚开始阿杰还有些害怕,怕这个大老虎皮肤沾上水忽然脾气上来,会有应激反应。

但是,尉迟渊很安静。这个期间,尉迟渊盘腿坐得无比镇静,就像一尊石像。

尉迟渊生平其实并没有得到过多少次这样细致的服务的。他从不使唤家仆,不欺压士兵,事无巨细都是亲力亲为。或者……他顶多允许少爷如此接触自己的身体。尉迟渊一辈子唯一不敢违逆的就是少爷的命令,淋香净体梳毛什么的,只能乖乖被少爷安排。

虎兽人继续低着脑袋,看着肥皂泡从自己鼻尖飘着飘着。

他现在稍微找回了沐浴的感觉,干净的水从自己头顶出发,冲刷出皮毛内不怎么让人痛快的沙砾。恩人还会主动用手,与自己相比,那小小的嫩嫩的人类手指一点一点剔除黏在毛发上的污渍,偶尔会按压皮肤,力道柔柔的,舒服极了。“……呼,呼。”

阿杰的手指顺着锁骨周围的毛发细细梳理,干涸已久的雄兽人肌肤仿佛都在洋溢着惬意。被打湿的皮毛开始抖擞,深色的皮肤浸水后逐渐变得明亮。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尉迟渊确实呼吸又有些古怪。但他只能憋着,更何况……这是恩人在动手。考虑到这一点,尉迟渊必须要学会忍耐,放下一些俗世的成见。

阿杰也专注着自己的搓洗业务,并且也想了很多……看来虎兄并不抗拒这阵搓洗,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有很多了。

阿杰反手从杂物篮拿到了刷子,打算用力地搓洗身侧部分的虎皮。“……那个,虎兄如果你感觉到不舒服,就跟我说。”

“在下皮糙肉厚,请尽管来。”尉迟渊继续将脑袋放低,他伸手将自己面部的脏水给挼干,在搓洗自己的面部的过程里,老虎鼻腔偶尔会喷出一口粗犷的气息。

“……行吧。”阿杰很顺势将这位大汉的肩膀,手臂,后背,以及他的胸腹都好好擦拭了一遍,对了,还有他那粗粗长长的虎尾巴。他有些时候会分不清他硬邦邦的哪一部分是骨骼,哪一部分是肌肉。手臂被水打湿后,那壮阔的肌肉线条和毛色都在吸引着日光灯的暖光。“说实话,我真是很少帮人洗澡……心理压力还挺大,嗯,虎兄,多有得罪了。”

“没事的……”尉迟渊说话时开口很小,他也在避免自己不小心吃到脏泡沫。确实,自己没想到洗澡还会那么麻烦,而且,恩人已经挤压那个叫“沐浴露”的东西足足二十余次了,真的需要那么多的量吗?挤了这玩意后,必然紧接着对自己继续抹来抹去的……尉迟渊也正在学着保持隐忍,全身各处的搓揉对他而言真的会为难的,就像是肌肉被每一寸每一寸地平展开那样。

脏水伴随着一小挫不起眼的脱落的虎毛一起冲进下水道。现在这身深色的皮肤,全是沐浴露的白色肥皂泡。照顾到全身后,加大水量,让温水最后一次对尉迟渊的躯体清洗。

这么多细致又繁多的洗澡步骤,尉迟渊定是难以习惯的。

稍微用毛巾擦干就差不多完工了。“……虎兄,给你毛巾,擦干净。”

“……”

虎兽人接过毛巾后,仰着脑袋,很自觉地先将自己湿漉漉的虎头擦干水。在过程里,他上半身帅气的虎纹都在摆动,看着有些晃眼。老虎毛茸茸的耳内、侧脸、脖子,以及脖子上面系着的圆玉,都被他猛擦干净,动作十分利落粗野。

他这类人似乎很讲究效率,因为在外征战留给自己沐浴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就显得做事风风火火。抬起自己胳膊,尉迟渊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腋下,和后背的毛发都给擦了一遍。

虎兽人重新站立了起来,站立的同时顺便抖落一阵仍然附在臂膀和后脑上的水珠。

尉迟渊:“在下多谢恩人了。”保持站姿的虎兽人将军想要对亲力亲为地为其洗澡的恩人好好道谢一番的。

阿杰:“还没好呢,急什么?”然后用一掌把这个焦急又健实的身体按着坐回地上去了。

尉迟渊:“……”

心情轻快的阿杰打开了吹风机和暖风循环,浴室里立刻被暖风笼罩,加速蒸透大老虎身上的水粒。现在这皮毛还是紧紧贴着虎兄的肌肤,看着就好像是他本人瘦了一大圈一样。

尉迟渊尝试伸直胳膊,看着自己臂肌上的虎毛在洋洋暖意之中伸展,“呼……”身体似乎从来没有那么清爽过,对阿杰说:“这是你们的洗澡方式吗?”

“很舒服吧?”

“是的……很舒服。”尉迟渊精神感到更加清明,甚至皮毛透着非常新鲜的水果香味。呼呜!虎兽人现在整个身体横在阿杰为他打开的吹暖风的机器面前,他喜欢这股燥热的风流,这会让自己的皮肤快速蒸干。这个世界居然会有那么方便的器械。

另一边,阿杰也收获一种全新的成就感——“第一次洗猫,并且保持了自身无伤。”

虎兄其实也没有那么恐怖,性格顶多有些闷。这次洗澡的接触,阿杰也发现了虎兄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老虎。

但是接下来面对的是新的问题。尉迟渊看了看浑身赤膊的自己,瞧着光溜溜的腰和腿。“那,在下穿什么呢?”

“……”

阿杰开始犯难。

“我回房间找一找。”阿杰说。

之前网上购买了很多没法穿的衣服,确实有几件特别宽大,以至自己都穿不了的。翻箱倒柜了好久,他终于找到了几件。

“嗯?”回到房间的尉迟渊接过这些衣物,花里胡哨的图案风格再加上薄薄的布料,“对于在下而言,这衣服是不是轻薄过头了?”

“现在也没什么机会让你穿铠甲上街的,虎哥,快,穿上。”

“……好。”

尉迟渊犹豫了一下,但仍旧将身体给套进这个浅灰色的无袖背心里。因为他的手臂尺寸实在是太大,所以没有袖子的衣服可能更适合他;运动裤是深灰色的,质地柔软,可以轻轻延展,适合跑步和其他快节奏运动,能让这位将军轻松将自己健实的腿部拢进去,穿好来,将老虎尾巴从裤子后边扯出来。

至于脚部……这位虎大哥的脚掌,先别说那锋利的指甲了,光是这大脚就至少需要六十码的鞋。

“……嗯?怎么了?”“虎兄你还是光着脚吧,反正你应该也不怎么出门。”“噢。”

尉迟渊现在感觉身体被衣物紧紧贴着,本来豪迈奔放,骁勇善战的一头猛虎,现在摇身一变,他的着装偏向了自由,无拘无束,以及休闲运动的风格。

转着身,尉迟渊看了看自己的浑身全新的穿搭。

“嗯,”虎眸来回扫过上面这没穿过的布料,以及图案中一些看不懂的英文词汇,“这样的话,在下也算是个‘现代人’了对吗?”说完后他坐到床铺上,左右环视。

这个人类居住的房间,有书籍、电脑、灯盏……他需要掌握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不过,尉迟渊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去尝试接纳。他说:“在下看到了有不少的书籍……嗯,这样的话,在下可以从这上面来了解这个时代。”

“看书吗?应该没问题,只要你认得我们这边的文字……看不懂也没关系,我能帮你。”阿杰也坐下来,床铺现在容纳两个大男人的体重,床垫发出微妙的声音。

阿杰想着今后自己的私人空间可能就彻底改变了。因为从今往后,自己要跟一位大将军共同就寝了。感觉……挺微妙的。

尉迟渊是喜欢书籍的,在以前他经常泡在卷宗里,学习兵法和阵法。但是他翻开了几本书,很不巧,那都是阿杰的漫画书。算了,也许有些时候图像比文字更加让人理解这个世界。“在下有一个问题,恩人……不,阿杰。”

“什么事?”

“你们这个世界里的人,全是和你长得差不多的,是吗?”尉迟渊翻开的漫画提醒了自己,主人公角色全部都是人类。如果出现了虎头人身的人的话,应当被当做“怪家伙”的,对吧?

“对的。我们是人类。”

“那么……你,”尉迟渊望着阿杰,看起来像是稍微思考过了一段时间,“你对在下的存在不感觉到诧异吗?”

人类应当是会惧怕凶猛的野兽的,它们有更为锋利的身体器官,以及更残暴野蛮的外表和行为,就比如老虎。

然而阿杰的回答却远超于尉迟渊想象的那样淡定:“我还好啦……除了你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这个未解之谜需要解开之外,我没别的好诧异的了。”

“真的?”

“你也不是很恐怖啦,虎兄。……也许,是我比较特别的缘故。我读大学的时候,那里的人也没几个是长得正常的。包括当时和我住在一起的舍友,一些是狼脑袋的,也有和你一样长着猫科动物的脑袋,总之,他们都不是我现在这个世界理应存在的物种。要是别的普通人把你们见上了,才会真的被吓一大跳的吧……唉,其实是我自己习惯了,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另外我跟你说的这事,你可别传出去。”

尉迟渊似懂非懂的,抓了抓脑袋后,继续看书。也许他需要一些光线,阿杰点亮了台灯。忽然,尉迟渊手中的书本被暖黄的灯光照耀。他再度表现出落后文明的惊讶表情:“哦这个东西一碰就会亮。这是法术吗?”

“那不是法术,而是科技。”阿杰也无聊,随手抓起一本漫画看起来了,“虎兄你也讲一下你那边的世界吧,莫非真的有法术这种东西?”

“有的。少爷他就很擅长。”

“……听着真厉害。”

“但在下不会,在下就是一介武夫,在以前只想着用蛮力解决问题。虽然少爷经常羡慕在下的一身武力,但是,在下没有的却是少爷他那般灵活的头脑。”尉迟渊佝偻着后背,他继续低着脑袋,保持着和手中书本一定的距离,这是他习惯性的阅读姿势,“少爷运用智慧和术法的能力十分优异,总会解决我等无法解决的事。”

“我倒是越来越想要会会你口中的这位‘少爷’了。”

“嗯……”尉迟渊抬了头,望着阿杰,以及阿杰戴着的那枚和少爷完全一样的圆玉。他不由得也摩挲自己项上的玉环,语调变得缓慢,“在下也一样,想再见见少爷。可惜……”

“啊这……”

“在下本身是在边塞守卫疆土的将军。但是,昨日却有消息传来少爷被害,在下就急忙带着一小队兵马回府,生怕少爷真的出事。结果,在下是被骗了。这是贼人阴计,使得在下进了圈套,最终落下战马……”

阿杰身边的这头大老虎开始变得悄寂,没有多说什么话了。总感觉一旦提到他的过去就会又伤到他……本该一切好好的,却遇到了那些事。

阿杰打算陪着虎兄静静地看书吧。虎兄需要一段时间来过渡,接受当下的现实。

······

尉迟府邸在当晚得到了传令兵的信息。

此时正好暮霭降临,年轻的士兵满面愁容,他单膝跪在少爷面前,为少爷呈上一件巨大的物件。

“……”

“少爷……”士兵轻轻地说。

少爷是一声赤红色的龙兽人,胸腹茸毛洁白,衣袖宽松,体型匀称。他现在正踱步,他望了望自己府上的牌匾,对那几个老旧的字词露出一丝冷漠。最后他望向院子天空那日暮落下的晖光。

“少爷,这个……”

“是将军的斧子,对吧?”桀说。

桀是尉迟家的少爷,自然不会对外人展现出自己别的情感。在与尉迟渊相处时,他一直视尉迟渊为兄长,会称他为渊哥,可惜尉迟渊那愣头脑瓜却一直“少爷、少爷”地叫他。渊哥就是把自己是捡来的这件身事给看得太重了。

真是怀念啊,和渊哥在这屋檐下生活的日子。

桀叹了一口气:“我就这几天作为外交使节出使外国,回来后,怎么就发生了这事?”

“有贼人趁少爷不在,便散布谣言让尉迟渊将军轻信,于是乎……将军在返途中遭遇敌袭,失去踪影。后来我等也只能在沙地找到了他的巨斧,上面还沾染鲜血。”

“他的玉呢?”

“什么玉?”

“我赠予他的那块玉。”

“哦,哦,将军一直佩戴的那个玉环吗?我等没有寻到。”

“……”

尉迟桀摩挲着自己项上的圆玉。他再度变得沉默寡言,思索了好一阵,他决定回到后院。

那名士兵说:“少爷?请您节哀……”

“节哀?我为什么要节哀?”尉迟桀转过身,金黄的龙瞳凶恶得宛如将欲杀人一样,他紧握怀中自己的玉,说话的语调斩钉截铁,“只要他还戴着那块玉,那块和他魂魄息息相关的玉,我就会找到他的。”

少爷拂袖关门,法术仿佛在他袖口轻轻生成,为其阖紧门扉,不让外人进入。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