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屁虫的名字叫小金,也叫玉米肠,还叫臭拉屎的。它是一条刚上舰船时混了一身泥水脏透了的金毛犬,被它跟着的W都不高兴搭理它,它也沉默地一声不叫,只踩出一大段深深浅浅的泥水脚印踏着W的影子。好心的医疗干员把它抱走清洗,它才嚷嚷了几下。
狗洗干净了之后,立马受到了女性干员和孩子们的青睐。倘若在午后两点经过食堂,便能看到一群小孩蹲着围着金毛犬,撸动它驱虫后才刚长出一点点的短金毛茬。有时送葬人会走近,面无表情地扔给它一个苹果,再紧紧另一只手上的文件,无事发生地走过。
要是W发出了点声音经过——或是气味,那只翻着肚皮享受的狗便会突然从孩子堆里面翻个身,爪子在瓷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嘴里还兴奋地汪汪叫着冲W跑过去。它的舌头从嘴里掉出来,裹着口水激动地在W的腿上乱舔。
对此,W已经不止一次在未成年的孩子面前骂各式各样的脏话粗口了。泡普卡会站起来指着她,因为她喜爱的狗狗被W凶了,所以泡普卡腰板儿挺得很直:“我要告诉凯尔希阿姨!”
“哎***的随便你个****怎么告**的状,最好让这**滚下岛!”
——以上录音播放完毕。声音的主人一脸烦躁地从喉咙深处鼓出沉沉的叹息,而办公桌后面的凯尔希则抬眸看她。
训话持续了很久。关于W在孩子面前说脏话甚至和一群小孩打了起来还踩碎了他们的爆米花;关于W在博士办公室埋了一整排闷炮地雷还骗博士和她一起玩跳房子;关于W没有尽好作为狗的监护人的职责导致狗随地大小便还被它踩得舰船上到处都是。
听到最后一条W终于是站不住了,她据理力争——狗不是她一时兴起带上来的,只是因为那只狗被她一时兴起投喂了玉米肠才屁颠屁颠跟过来。
“要是那群小屁孩看不得我把它踹到海里,那晚上我就捅了它。”W舞着随身携带的匕首,把它重重拍在凯尔希桌上,好像把它当成了狗。
“你那只狗怀孕了。”凯尔希说。
“操。”W又骂了一句,她皱起眉头,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它是母的?!”
凯尔希神情略微发生了点儿变化,或许用照片记录下来就是十几个像素点的偏移和重组。凯尔希可能因为W错误的重点才移动了下手,让它们交叠在胸前:“所以你承认那是你的了。”
“***,它肚子里的杂种不是我的!”
或许吧。W有时候也在想,如果肚子里的东西不是她的,她真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条狗那么粘着自己的理由了。自从那天谈话之后,这条狗大概全舰上下都默认是她养的了,不然也不会在某天W喝得烂醉推开门一如既往要倒在沙发上之前,就先被房间里多出来的狗笼绊倒。
她推了推睡在她肚皮上的狗,那条金毛的肚子鼓起来不少,身上毛也稀稀拉拉地长起来了。W见推不动,就伸手去推搡它的肚子——绒毛让她的手陷了下去,像是抓了一把新生的嫩草,下面是泛着湿气的暖和土地,被太阳晒得热乎。隔着一层肚皮,W感觉有什么在手里流动,鼓动,还是滚动?她分不清这个,就像她分不清闹肚子时伊内丝问她是针扎疼还是绞痛。
闹钟不合时宜地响起来,W是时候该起床了。她扣掉响个不停的闹铃,翻身下床挑选今天要穿的洋装,尽管等会儿她就要穿着它去面目全非的战场,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条不识相的野狗用口水弄脏她的衣服。
备战时,她一眼看到那个幽灵。博士和她记忆里的身影重叠,但里里外外都不再是同一个人。W说不清这种感觉,但她看着博士朝那只叫Christine的猫致意时,她产生了不和谐的割裂感。
W把博士的行为叫做伪善。谁能知道博士兜帽下是什么样,指不定还狞笑着,只有躯体在假惺惺扶着受伤的干员呢。
“真稀奇啊。”W在作战后冷嘲热讽道。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战俘和伤亡却远小于2。她这句话如同一个休止符,两人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甩着弧线的灯光冷然地照过他们,把影子拽得老长。
“以往你不都要杀光的么,包括自己人。”W冷笑一声,她在嘲弄那把一个小队当成弃子的行径。她的手覆上匕首,粗粝的指纹抹过上刻的“W”。
灯又晃了一圈。博士慢悠悠地开口:“他们进攻,所以我们就要杀了他们么?他们代表什么,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战斗的理由,只是听之任之,不是吗?消灭了他们作战的理由,他们自然会死去,也会活下去。”
“呵。倒是难得听你说那么长的话……”
“W,我们庇护的是谁?”博士兜帽下的眼睛直直盯着W金红色的萨卡兹眸子,“以往,是萨卡兹杀戮萨卡兹,萨卡兹庇护萨卡兹。现在在你眼里是怎样?战争扩大了,战局不只是卡兹戴尔,窒息的火焰吞没蔓延至整片大陆。任何人都可以杀萨卡兹,萨卡兹也可以杀任何人。仇恨的锁链如同毒蛇,首尾相连,毒液侵入再沁出,散发在空气里荼毒每一位无辜暴露在环境下的人,它教你无视了生命的重量。
“我苏醒时间不长——他们死去,他们存活,他们背负着黑黢黢的石头苟且,在我理解里,制药公司是看不得这种事的。老实说,你怎么定义的?如果一群乌萨斯贫民涌入罗德岛争抢物资,把他们手臂上可怖的结晶剐蹭在我们无辜的医疗人员身上,嚎叫着把珍贵的药品摔得稀碎,柔弱的少女跪倒在一地的玻璃残片上,捧着大肚子的孕妇涕泗横流请求我们原谅她那不成器的大儿子和狂躁的丈夫。我们能冷漠地站着把他们都赶出去,不去接生她肚里无垢的胎儿吗?”
“……”W想,她会用手里这把被捂热的匕首捅了那闹事的人。
“有困难的人得帮,犯了错的人会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而这不是医生该管的。”博士转回头,朝着走廊的一端迈开步子,沉闷的靴子声又开始响起,“上次的跳房子,很好玩。”
“是吗。”W跟上,“下次多埋点。”
在晚餐后,W会做点儿健身训练,然后洗个澡,换套宽松点的衣服,去酒吧喝酒。她今天在酒吧前加了个环节——那就是给臭拉屎的喂了饭,按照医疗干员的嘱咐掺了点源石抑制剂。
酒吧里坐着她的老酒友,她们时常会拼上几杯,但相见从来都只是缘分,也没有一次是谁有意给谁发了短信才赴约。W清了清嗓子,提醒黑她的到来。吧台的人见她来了就去拿她常喝的酒,W于是安心坐在那里等着。
W感觉自己有点儿像个记者,上次和博士交流完,她竟然又想问黑点什么。几杯下肚,她自然而然注意到了黑酒杯边通讯器的荧光。黑长期握弩的手指一如既往的灵巧,覆着茧在屏幕上噼噼啪啪点来点去,最后按了发送。
“你喝那么多。”W顿了顿,她不雅地打了个酒嗝,嘿嘿笑起来,“练习给你家小姐挡酒?”
“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柔弱,W小姐。”
“这我承认。”W用手指抹去杯口沾着的盐粒,沙啦沙啦地蹭着玻璃杯响,“她比起你要坚强不少。”
两人之间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刚才的碰杯声也随之消失。W晃着杯里的冰球,黑又划开手机,但这次没有回信,荧光屏暗了下来。“听说你养了狗。”黑打破了沉默。
“是个短命鬼。”W挠了挠手臂上的三条划痕,托着下巴望向酒杯,听到黑喃喃重复了句“短命鬼”。如果说重复一个人说过的话是拉进交流距离的技巧,W想,她与黑之间倒不需要这种缥缈的小把戏。黑比她想象中更快地打开了话匣子,也或许是因为接近深夜,坐在吧台的人下了舞池。
“W小姐。你被人称呼过‘好人’吗?”
“什么,指的是没办法上一次床的借口吗?”W觉得自己讲了个荤笑话,但黑没有和她一起笑:“如果,我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他叫我‘好人’;我把他送到他父母身边,他们看见我蹬自行车的脚踝镶着源石,他们叫我‘坏人’——”
“感染者是恶。”W下结论,她觉得黑找的比喻有点烂,事实可能比她说出的严重多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会儿才开始伤春悲秋。
黑听了这句话,倒是长舒了一口气,笑了:“感染者是恶,那么我也是恶了。但若是我这种恶人,小姐都愿意拯救——哈啊……愿意不戴手套抚摸结晶的边缘,为我注射抑制剂,那么小姐一定是善人了。”
“有这种行为的都能叫善人?凯尔希那老女人岂不也能算了。”
黑望着她,问:“她不算吗?”W于是没再接话。
“感染者……”黑叹了口气,她嘴角还弯着,但是目光凝视在隔壁人嘴里的烟雾上。她看起来很是惆怅。
“不全是这样。灯可以关了开开了关,人又不是……”W想找一个说法,尽管她想了很久,还是沉吟皱起眉来,直到黑帮着说了句“二极管”,W才咀嚼过来,“对,人又不是二极管。”
黑伸手拿起玻璃杯,与W的杯子发出清脆的碰杯声,为这场谈话加了不少喜庆:“W小姐,谢谢你的安慰。”
W觉得这不能算是安慰。让她承认感染者是恶,这是万万不能的,因为那一身白裙的人是天底下最纯净的白玫瑰。要她承认自己是恶,她还是愿意的,可能还会放个地雷庆祝一下。
黑又是几杯下肚,稍微哈出了一口热气,开始慢慢说了起来:“你知道兔子吗,小姐接触得比我多。珍贵得很,她好像以前为了研究,专门养了一只。学校里给的是塞了源石的,她不要,偏要去山野里找个被泰拉大地中伤过的。好在她找到了一个。
“那兔子花色参差不齐的,杂毛还能连成色块……小姐把它关在笼子里,但止不住伸手喜欢逗它。她的手指陷入兔子的长毛,按着粉红的皮毛揉,咯咯地笑……好像是在她大学时候。
“秋天凉起来的时候,她拉着兔子耳朵放在腿上玩,让兔子靠着她穿了防护服的身体睡觉。她喜欢坐在玻璃房里与那只兔子玩,虎皮兰窜得高,就长在摇椅旁边。而我站在玻璃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W小姐。”
W都没有猜,她直接脱口而出:“你想杀了它。”
黑没有说话。她站起来结了账。
“兔子死了没?”
“短命鬼。”黑说。
玉米肠睡得很香甜,竟然是乖乖吃了饭,躺在笼子里,侧面看去肚子鼓鼓的。W洗漱完毕就横在床上,觉得今天酒喝得舒服——主要还是因为黑结了账。
所以她入睡很快。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很久没吃饭了,肚子饿得不行,面包店的人朝她吆喝:“滚出去,小讨饭的,滚回你的■■■家去!”面包店也破破落落的,只是门口挂了块随处捡的木板,用刀七七八八刻了几个字上去。
W对那个称呼有点儿生疏,但她知道那名字属于自己——继承自面都没见过的父亲,留给她的除了这几个字,还有欠缺别的孩子一大截的所有原本“与生俱来”的东西。
黑暗是她的母亲,她被黑暗哺育。她穿梭在黑暗角落的垃圾场,嚼着刀子混着乳牙吞下去,靠着野蛮的钙质强健骨骼。不知道几岁,大概不用抬头就能看到垃圾桶的边缘时,她已经熟于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掠夺附近最富裕的垃圾场了。
面包店的老板不再叫她臭要饭的,换成“小■■■”。他有次很亲切地对■■■说,把手伸出来。她照做了,面包店老板在她黑皴皴的手心里放了一朵鲜艳绽放的红玫瑰。
她兴奋地握住拳想要死死占有这美好的东西,随后她的掌心,一股鲜血与碎裂的红玫瑰花瓣一同淅淅沥沥撒下。钻心的疼伴随急性矿石病席卷了她幼小的身体。她逃窜到垃圾桶的庇护下,大口大口喘着臭气,低矮的身躯要被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地吞噬。
她虚浮地眼神望着明暗相间的缝隙,来来回回走的人是谁?会有她在吗,她要是出生能吮吸母乳,婴儿时期能穿正经的纸尿裤,摸爬滚打时能穿上有跟的鞋,和伙伴嬉笑掉进泥坑会有母亲指责她弄脏衣服……那这个年纪的她,就算不能高兴地捧着一束被满天星装点的红玫瑰,好歹也能用小手握住只有荆棘的玫瑰,稚嫩地在街上叫卖。
那在她指尖流泻的,也一定不是粘稠腥臭的液体,而是万人抚摸过的铜币。
年轻的萨卡兹醒了过来。她不是被梦叫醒,迎接她的是狗此起彼伏的奶声。她低喘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三四五……一共五只小奶狗匍匐在母亲的腹部,用湿淋淋的爪子推搡着。
小金嘴边还留着胎盘的血丝,青色混杂着红色从笼子里垫的布料延伸出去。W听着初生奶狗的啼哭,昨晚没拉上窗帘的窗户里射入明晃晃的阳光,烤得母犬眯起了眼。
小狗子要叫什么,一金,二金,三金……怪里怪气,还是让那群小孩起名算了。
W蹲下身去,学着黑说的伸出手指,陷入小金腹部的绒毛,去揉那软软的皮毛。她稍微处理了一下腌臜的狗笼,然后望向洗手间的镜子。那块玻璃映照着她金红的眼眸,以及双手沾染的污物与血液,它们正散发着腥臭与乳香。
W回想起刚才拿起小狗时柔若无骨的感触,那简直不能说是哺乳动物,还不如说是一条长了湿毛的裸壳蜗牛,在手里攒动蠕动,挣扎着彰显生的活力。
W打开水龙头,她喉头泛起腥味,有点想呕吐,以往把手塞进空洞挖出活生生的心脏都没那么令她无措。干净的流动水把她手上的暗红冲走,W仔仔细细清洗了双手,连同小臂。
她抬高双手,仔细端详。指甲缝里没有一丝血,满手心的鲜红正在一点点滑落,也同时嵌入掌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