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一章:分歧 | 龙潭物语

前情提要:轮契虽将瓦里克及时带出罗旭体外,但却破坏了罗旭体内的平衡,无奈之下向座天使求助,用一个人情换来天使的治疗。
轮契将视线凝结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他徐徐地叹了口气,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怂恿他把身躯挡在罗旭面前——但这是没用的,他对自己说,这样做除了会让罗旭对自己生厌,并没有任何益处。当他听到地下室的门被打开时,轮契突然后悔起来,他应该先让罗旭吃点东西,至少把他孱弱的骨架子撑得饱满一些——但他没来得及叫住。于是他将下巴埋进鬃毛里,把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客厅沉默地转了又转,最后对自己耸耸肩,利索地把稀碎的桌椅收拾起来,进厨房继续忙活打发到一半的奶油。
用轮契的话来说,他们不久前刚发生了一点摩擦。
罗旭当时下楼下得很急,步子间撺了一卷风,以至于轮契还没来得及放下怀里的奶油碗,那个比他小一个头的人类就笔直地站到了他的面前,抬着一双深不见底的乌眸,反光细如锋芒,咄咄逼人地扎着他。
轮契浅浅地朝旁瞥了眼,又把目光集中在臂弯里的铁腕,握起蛋抽一轮轮地继续打发奶油,铁丝刮擦钢壁的刺啦声横在两人之间,如一道不可见的障壁。空气凝滞了片刻,轮契突然停下手,舐去手腕上的奶油,顺口道了句:“怎么,身子好全了第一件事就是来吵架的?”“吵架?我倒懒得跟你废话,我就问你到底想让他怎么样?”罗旭质问道,“如果你想让他听话,直接洗他的脑不可以吗?你照样可以做那么多事,为什么非要这么绕圈子,搞得家里鸡犬不宁?!”轮契没应,默默地将手往裤腿上抹了两把,重新握起蛋抽。
面对轮契的无动于衷,罗旭终于按捺不住怒火,直吼道:“回答我!看着我的眼睛!”他把声线扯得尖细,到最高处时骤然绷断,破了音,但这也只是让他轻咳两下,理完气后继续嚷道,“你在享受什么,又想做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魔王了?我真的完全看不出你是不是真的想让他恶堕,还是让他的状态维持在这个过程中,看着他挣扎,疯狂,最好永远都不要向你屈服!” 轮契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嗯,对啊,我摊牌,我也从没否认这一点,”他仍注视着碗底锃亮的奶油,“从你试图用他来满足我开始,就该有所准备。”
“魔,呵,好一个魔字,”罗旭冷笑起来,随即猛一拍案,“对!我是想过满足你的欲壑,但没想到你会这么残忍,真的,我竟然忘了你的本性,无可救药的煞……”他说到这,到嘴边的字突然被咽了回去,但轮契已经转过头,方才道貌岸然的双眉倏地绷得笔直。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炯炯燃烧的双眸如同荆棘丛里的两团火,罗旭看着游龙状的青筋浮跃于他的手臂,钢碗在他的臂弯里一点点变形,上颚震出低沉的哼声,随着潮湿炽热的鼻息打进罗旭的耳内,一时间内仿佛整座房子都在为之颤抖。“说出来,”轮契把碗漂进厨房,向罗旭的身前凑上一步,脖颈的关节在他的扭转间咔咔作响,随后瓮声瓮气地重复道,“把那个字说出来,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怕惹怒我?”
“嘁……”罗旭把头歪向一边,躲开那股居高临下的肃杀。轮契因单臂撑桌,挤眉说道:“我倒是真不明白了,”他接着嘲讽地连哼两声,问道,“你该不会,真的可怜起他了吧?”眼见罗旭回敬而来的滚烫的眼神,轮契虚眯起眼,继续说,“况且我早就说过,我想玩点新花样,怎么你一开始不闻不问的,现在反倒追责起来了,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罗旭双手将交于胸口:“追责?豁,你把他肏得我夜不能寐我是不在乎,你之前在家里开淫趴我也默许了,但你现在直接给他下丑恶之渊,搞得家里全是血腥气,现在倒好,你做尽坏事睡得心安理得,全不问我每天白天夜里满脑子的都是他那副鬼哭狼嚎的样子,还问我怎么追责,你有没有脑子啊!”轮契更作不解,挺起身板难以置信地侧了侧头:“我看你是故意找茬,从地下室到你房间足足有十道隔音墙,你不刻意去留神能在意得到?还是说你什么时候鼻子变得比狗还灵了?你不就是想让老子换个地方玩他,多大事搞得这么大张旗鼓,有意思吗?”
“多大事?你这是活生生地摧残,你简直恶心至极!”话音刚落,只见轮契扬起一尾,连桌带椅哐哐当当地摔砸在墙上碎成木块,庞大的龙躯稍颔下首,滚滚黑烟从他咬得吱吱作响的齿缝间泄漏出来:“口口声声说老子摧残,嗯?你有资格吗?直接洗了他的脑,让他装得心甘情愿你的心里就过得去了?罗旭啊罗旭,你满口仁义道德,不就是不想看他在你面前生不如死吗,你求的真是他的舒坦?我看分明是你自己的心安吧!”他见罗旭下意识后退一步,紧赶着往前逼上去,质问道,“怎么,地狱的鬼魂亿亿万万,有几个受的刑比他轻的,怎么你对他们倒没那么怜悯,偏偏对这头畜生就起了恻隐之心了?你怎么不干脆剃度出家做菩萨去啊?!”
罗旭的气虚了五成,他勉强站稳后脚,后缩了几分,低下头,眼睛火速地划了一下趾头前的地板,随之重新昂起头,绷紧脖颈,正色辩驳下去:“但这里是家,不是狗日的阴曹地府,而且那都是罪魂,都是他们接受公正的审判之后的罪有应得!”“哈哈哈哈哈哈哈!公正,”轮契嗔狂地仰天大笑一阵,屋外立刻狂风大作,“砰”地把门摔上槛。轮契渐渐收起尖利的狞笑,抬手合上所有的窗锁,昏暗的室内霎然变得死寂,巨龙飘逸的鬃毛照出狼豺似的嘴角。罗旭下意识吞了口唾沫,他虽仍旧神色不惊地盯着头顶那两炬烙铁一样的瞳眸,但轮契每往他靠近一步,他的心脏便咯噔一次。
轮契深吸了口气,又讥讽道:“我都快忘了你是这样的正派角色了……好一个公正,你什么时候把那些死规矩看得那么重要了?告诉我,既然地狱的公正是公正,我的公正就不是公正了么?不都是主观意愿判断的结果吗?结局不都是让他受刑吗?怎么偏偏在我这里就有那么大意见了?回答我,罗旭,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那个畜生曾经做过多少罪恶滔天的事,你也知道在希腊的那几千年也奈何不了他,你还知道以暴制暴是唯一被公认的惩罚手段,只是他现在没有一纸文书作为宣判结果,没有读罪状也没有三司会审,直接送到我这里罢了——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把那些死规矩看得那么重要了?”
“你这是诡辩,是偷换概念,希腊的罪罚没能纠正他,你用更恶劣的手段就能了吗?!”罗旭听到后半句,将散的气焰立即复燃起来,他的眉心轴得像只蜘蛛,挺直腰板高声呵斥道,“你和地府十王能比吗,你有那么详尽的罪行记录吗,你有三司会审的权力吗?主观臆断?你以为地府的法律只是给你擦屁眼的草纸而已吗?你分明就是为了享乐才做这些下流的事,拿自己和地府比,你有这个资格吗?!”“对,没错,我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残暴淫靡,但是结果有什么不同,难道换了几个狱吏打骂他你就心里过得去了?还问我有什么资格,你也太可笑了,站在你面前的可他妈的是最无法无天的煞魔!”轮契突然俯下身,凶神恶煞地瞪着罗旭,用手猛戳他的胸口,逐字逐句地逼道,“你最好给老子记住,就算是你送我的东西,从我接手开始就是我的,我不喜欢、有任何人、对我的东西、指手画脚,哪怕是你!”
罗旭躲开了眼神,扫见轮契脚边蔓延来的电光后,又抬起头地看向他:“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东西,他是地府的罪犯,不过短暂地以我的名义收押,等到他认错伏法的那一日,他就有权利回归轮回、恢复自由!”“呸!”轮契一口啐道,“少他妈拿这套哄我,以为老子不知道地府对永生者的规定还缺斤少两是吧,地府一日不能解他的永生,就没你收押的份,这畜生从一开始就是你送老子玩的,这会子想反悔?老子去你妈了个逼的!”他连珠炮似的滚完这句话,抬手亮起屋内的灯,睹见罗旭眼眶边上的水光后,他便把双手背起来,绕原地转了半圈,长叹一口粗气。半晌,他突然想到什么,踹开一粒石子,侧转过头,看着罗旭用掌根抹完眼睛再转回身,趁他还没开口摊开手,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而且伏法?我恐怕你还得等几千年呢,他连我都不想屈服,还有可能认罪?做梦去吧!你去读读他的心,你甚至直接去问他,你就会知道像他这种人,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的罪,他宁愿在地狱烂死也不可能向所谓的法律低头,因为他认定自己是创造法律的权威!”
罗旭把眼光放向窗外见朗的天,嘟囔道:“混账东西……就算这样也不该这么……”轮契抖了抖耳翼,绕到罗旭身后接着说:“你以为他是因为受虐而痛苦?还是因为不自由?错!他痛苦是因为他不够强没法把我们俩踩在脚底狠狠折磨,他痛苦是因为他没有权力!你要是把他放出去,不出三个月他就会建立自己的国度,然后怡然自得地当个暴君,再想办法兵临城下直取我们俩的脑袋!你也算是见过不少人,哪个重罪犯不是为了谋得同情心装得可怜巴巴,更何况他是个怎么样的畜生都是生死簿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你反倒该感谢我,感谢我没纵容他成为个祸害!”
“不这不对,正因为我在地府工作,我才清楚单纯的惩罚根本没用,更别说你这种为所欲为的……”罗旭顿了一下,“他需要教化。”轮契荡起粗壮的龙尾,冗长的尾毛抚过罗旭的肩膀,在罗旭的脸颊上拨弄片刻后,被罗旭不耐烦地甩开,轮契便微笑着俯到他的身边说:“所以你的地位才重要啊,你在研究心理学,不是么?你最近在看轮寂那小家伙送你的几本书,既然你这么想改造他,用你的知识把他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不就更方便了,何必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呢。”
“那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害人,叫人服帖了更好做你的狗!……”罗旭没说完,一口气没喘上来,扶住椅背捂住胸口便猛咳不止,唾沫间夹着两点血沫星子,背弓得像只煮熟的虾。轮契立刻上前去搀,罗旭抽手想甩,双臂却不受控制地紧紧抓住那龙的胳膊,只得用一双冒火的眼睛牢牢盯死轮契,不依不饶地咬紧牙关边咳边打颤。
轮契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读出了一抹厌烦。
巨龙木讷了片刻,随后松开手,又在罗旭即将跌下去前反应过来,重新扶起他的身子。他斜过头,将要开口,转念又把话咽了回去,倒吞了口凉气后抿紧唇,沉默地把罗旭搀到桌边坐下,沏上一杯温水攮进罗旭的拳头里,随之慢慢地举起双臂作投降状后撤两步:“好吧,好吧,我妥协,和你在这事上置气实在没必要,吵了半天无非是你看不惯我的毒辣,可怜那个畜生又不想和我撕破脸罢了,我还不知道你么?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收敛一些,不那么发狠地折磨他,”他的眼神转向罗旭脚边的黑影,随即被罗旭伸腿搪开,他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只不过,对照顾了你一个月的人,开口就是劈头盖脸的怒骂,多少有些寒心呐。”
罗旭狠狠斜了他一眼:“那还不是你造的孽,要不是他险些把我刺死,你以为我有那么好的精神在你跟前叫,你究竟还想让我死几次?!”话音未落,窗外的狂风又撞起了门,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脸的怒吼:“刺你的人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教唆的!况且人也是你挑的,既然看不下去,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想满足我!”罗旭咬着嘴唇,双手牢扯松垮的衣摆,愤懑地念道:“狼心狗肺的畜生。”
“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罗旭随之摔椅而起,直指轮契的鼻尖破骂:“我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满意了吗!”他举起茶杯将要砸向轮契,反应过来时却被那条龙施法定在了原地。窗外的风雨骤然停歇,只剩一层厚厚的阴云笼在天上,随风溜进窗缝,也顺着耳道窜进了罗旭的头颅,沿着脑沟向内凿出千回百转的茧房,如同桑蚕制丝,给大脑蒙上一层薄雾,使其情绪紊乱。泪如泉涌之余,罗旭干张着嘴,蠕动的舌头不断将唾液卷下咽口,下颚如打字机般僵硬地直颤。
“杯子是无辜的,”轮契说着走近满面泪痕的罗旭,抬手取杯的瞬间将他的怒火收进掌内,一并还带走了他被定身后数秒的记忆,然后深吸口气,瞥了眼罗旭脚下波动的影子,再看向那双乌黑的眸子,“冷静下来了?”罗旭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轮契看他不说话,便开口接着说:“有东西在……”“你别总这么疑神疑鬼的。”但这话茬马上被罗旭打断,他抬起头,抿了抿嘴,然后躲开轮契的脸。半晌,他看着墙脚粉碎的桌椅沙哑地出了音:“刚才说过火了,对不起。”他说罢,从轮契的身旁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你还没好全,下面现在很脏。”轮契试图叫住他,却只听见罗旭的脚步声逐渐下沉。他因眉心轻蹙,侧过头,再次开口:“罗旭。”“嗯?”这次,耳畔的脚步声停了片刻。“别被取代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是喃喃自语,在听见楼梯间短促的一声叹息后,脚步声继续向下去了。
“鬼话连篇。”
……
“为什么?”轮契凝重地看着手里打发过头的奶油,滚圆的钢碗被扳成了葫芦形。他把碗里结块的奶油倒进水槽,暴躁地把碗摔向砖墙,随后撑着槽壁,目不转睛地盯着沿漩涡被抽进下水道的奶油块,以及流水下冲刷的、自己的倒影上。他不禁攥紧手中的蛋抽,牙关被咬得嘎嘎作响,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人是罗旭选的,我的手段他也理应知道、也都看得到,而且先前他都是同意的态度,就连那条虎鲸下那么重的手他也没有过问,可为什么自从给那头畜生下丑恶之渊开始,他的态度就恶劣了那么多呢?真是因为他积压的同理心爆发了,还是因为丑恶之渊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不对,如果是这样,从几个月前我就能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难道是座天使?不,祂不敢。再不然就是黑无常在作祟,抑或是受到了什么别的影响?……
“要是主人在……”
轮契在水槽前失了近半个小时的神,直到客厅里的猫头鹰钟打散他皱紧的眉头。他捧起一抔冷水草草地洗了把脸,走到墙脚拾起地上完全变形的碗,在手心里熔成一团烧红的钢水后,重铸成一只新碗,而后猫着身子,拿抹布慢慢拭去落在地上的奶油。
或许梦能对这件事作出一些解释。
罗旭陆陆续续昏迷了将近一个月,期间只浑浑噩噩地托轮契向地府请了假,其它发生的大多数事都记不得了,只觉得每次醒来身体都比之前更沉重,轮契布的窗帘又暗得乌黑,往往还没来得及在床头靠上几分钟,就又昏睡过去了。但唯有一件事让他记得很清,他总是在做噩梦。
噩梦虽不是连续的,梦之间也糅杂了美梦与无梦的片段,但因为噩梦总是印象深刻的,即使醒了以后感觉也无法消散,对罗旭而言与连续也无异。
他梦见了许多以前的事:梦见玉帝掷下的赐死诏书,梦见蜂拥而上为他求情的文武百官;梦见生父手里的鞭子、兄弟捧着的药膏;还梦见在杏树下荡秋千的妻、女儿颈上的长命锁,随之一声惊雷乍响,锁上挂满鲜血,被生父攥了个粉碎;又梦见密密麻麻的追兵,梦见怀里的妻的尸体,赤脚一路逃往地府,而自己在哭;然后梦见地府层层叠叠的血海尸渊,赤裸的肉块鼓胀着堆成山,散发恶臭的黑血洇湿他的鞋袜……在那里,他停下了步伐,漫长的受苦抵达了终点,他停止了言语,停止了倾听,连情绪也不再起伏,只是疲惫地抬头看向刺眼的天,鲜血很快糊满他的眼眶,双耳被遍野的哀鸿灌得出血,他的咽喉再也发不出声音,皮肤逐渐崩裂,像一条脱水的鱼,最终倒进漫漫血池中,成为那些抖动的肉块中的一员。
恍惚间,他被隔离在一片白光中,那里看不到任何影子,却仿佛有无数双隐形的眼睛监视着他。突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他的耳边掠过,像是从他的背后传来,又像是从他的脑内发出。
“梦真是个奇妙的东西,”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可以巩固回忆、淡化回忆,还可以增加回忆。”
罗旭的第一反应即是轮契。在他的认知里只有轮契会说这种话,也只有轮契会偷摸进别人的梦。于是在他不断回味着这句话时,默读的声音也逐渐成了轮契的语调,他几乎快听得见那只煞魔在狞笑,他就在自己的身后、在影子里,在这片白光外监视着自己——他如此坚信。
罗旭拔腿开始马不停蹄地逃,白光的深处也随着他的脚步,从缝隙间窜出无数阴影,又幻化成无数的手伸向罗旭的后背——但这些并不是罗旭最主要的追兵,他要逃过的是脑海里回响的声音,他要逃过耳边的风声,要逃出白光,逃离那些痛苦的回忆,一直逃到无尽的另一头。在逃了不知多久后,气喘吁吁的他逐渐放缓了步子,撑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红砖墙,他弓着背连喘几口粗气,又猛咳了几声,发软的腿促使他在障壁边徐徐蹲下。这时,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盖上他的背,轻拍他的脊梁,然后俯到他的耳边,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等罗旭喘完,力气恢复到足以让他站起来时,他警觉地回过头——但与他所想相悖的,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他臆想中追赶与监视他的轮契并没有成为梦境中的一隅,而那片刻传来的体温和耳边留存的氤氲,则宛若融冰前的第一股暖柔的风,吹散了先前无端产生的殚精竭虑。“或许我应该更相信他一些的,”罗旭想,他不再向前走,而是低下头,长久地凝视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在这之间化成了一汪水洼,从里面照出他自己的模样。
尔后,天开始下起冰冷的雨,雨点击碎了水洼中的倒影。像咀嚼着齿间的菜根一样摆弄唇齿的罗旭停下手,在涟漪之间,他看到一束摇曳的竹子,而后逐渐生成连绵的竹林,竹子长势之汹涌,以至于狭窄的水洼无法容纳竹林的全部,好似这潭水是积在那头,而非罗旭的脚底。雨滴穿过水洼,打在竹叶的背面,奏响的叮咚忽而变成一席轻快的少年笑声。罗旭因这笑声猛地一抖擞,他没有多想,跃入水洼中,在无垠的竹林间重新开始奔跑。“等等我!”他向前伸手,仿佛要把笑声抓回手心里,“别走,主人,等等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前进。等他跑过竹林,跳过城墙,越过战场,跨过万家灯火,踏过仙云朝圣,越来越靠近那股他思念了许久的笑声时,少年翩翩的衣摆却一溜烟地从罗旭的手中散成风,笑哈哈地往天上去了。
罗旭认定自己是无法到达那片天的。
这时,罗旭才停下脚步。他痴痴地望着天,然后脱下破烂不堪的鞋,愤怒地丢到一边,就地坐下抱头痛哭。他哭得恸容,使放晴不久的天又下起雨,心沉甸甸的,好像哭尽了所有快乐的事,他再也幸福不起来了。但是,偏偏在这时候,一缕轻盈的饭香穿过密布的雨,绕进罗旭的鼻腔。他顿时警觉起来:“这股饭香是……我知道,我知道的!”他赶忙站起身,踏着黏滑的黄土路向正前方挪出步子,尔后逐渐加快,像个刚放课的孩子,一个追逐夕阳与红蜻蜓的孩子,趁着天还没黑,流着被雨打浊的泪,向他坚信的饭菜香与灯火深处奔跑……
“轮契会在那里等着我,他一定会!”
罗旭一头撞进门,在玄关杵立片刻后,连换几口粗气,接着一层层卸下湿漉漉的外衣,踱着泥泞的步子,一点点挪进昏暗的里屋。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些,交错的电闪雷鸣与拍打在窗户上的狂风呼啸使本就死寂的房屋显得更瘆人。“灯……”罗旭摸向墙壁,却没有开关,他只得在指尖打出火花,循着菜香,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忍困意,搓着手臂往深处走。这时,他忽然看见一道门,火光如一簇簇炸裂的金丝菊从门缝间挤出头,驱走了罗旭身上的些许寒意,朝他挥手。而更重要的,门后传来了富有节奏的刀刃与砧板的撞击声,炖锅里的水蒸气更把铁盖冲得砰砰直响——罗旭终于松了一口气,愈发大胆地迈出步子,握上门把,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就在他越过门槛的瞬间,饭菜香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消毒剂。
罗旭站在一座巨大的车库中央——虽是车库,却如迷宫一般到处都是数不胜数的拐角遮挡视野。他的双脚泡在冰冷的、泛绿的浅水里,四周的墙上砌满发黄的瓷砖,每一块都藏有一个他的倒影,以同样茫然的眼神回馈着他。罗旭本能地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地方,空旷,且静得诡异,只有不知何处荡来的嘀嗒回响震动着他的鼓膜。他咽下一口唾沫,身子不自觉地猛打寒战,直觉告诉他不能久留,但出于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即便他知道即将发生些什么,仍无法遏制住静观的冲动,他被束缚在冰池的中央,远远地望向数不胜数的转角深处……
“会有血从墙上流下来,是瓦里克的血。”
头顶的日光灯扑朔了三次后,瓷砖被抹上一层皮肤的纹理,从缝隙间渗出暗黑色的血珠。起初只是一滴滴滚落,落入水池便瞬间消失,而后血珠越滚越大、越渗越多,稀里哗啦地互相汇合成一汩汩血泉,再由血泉聚成铺天盖地的血瀑,三三两两地挂在瓷砖上,前赴后继地朝池水拥去。大量的黑血垂直化入池水后,在触底前散开,一轮接着一轮,一朵接着一朵,看似缓慢,实则迅猛,以欺骗性的柔和麻醉清澈的池水,随后如同八爪鱼的腕足围剿池底的一切。等罗旭晃过神,他的倒影已经被染成红褐色。
罗旭被浓烈的血腥味呛得直咳,从天花板上、灯架上,还有墙角的蛛网里纷纷落下滂沱的血雨,池面激起的波澜汹涌澎湃,一直淹过罗旭的脚踝,把他愣生生染成一个血人。“停下,快停下!”罗旭大喊,但他的脑海深处又响起另一种声音,害怕的同时又期待涨势进一步白热化。血池的涨势顺从了潜意识的叫嚣,毫无放缓之意,没过膝盖、大腿,再是腰间,又涨过他的胸口。罗旭惊慌地踮起脚,张开双臂在血池里扑腾,黑血已经糊进了他的双眼,耳穴内爆发出尖锐的耳鸣,又有泥泞的腥臭从鼻孔滑进咽道,滑过喉咙的瞬间搅得他一阵反胃,混合着一股辛涩,罗旭当即从嘴里呕出黄绿色的酸汁。
“停——!”
于是在血水扼到罗旭的喉口时,闹剧戛然而止,池面无事发生似地归于平静,只留下最初那一声声空洞的水滴回响。
“嘀嗒、嘀嗒……”
“咕噜噜。”
“嘀嗒、嘀嗒……”
“咕噜噜。”
好像溺水者的最后一口吐息,重复了三次之后,罗旭勉强地睁开眼。池水再一次骚动起来,从水面上翻出一个个小山丘,随之熔铸成骸骨的形状,弓着脊柱徐徐升起,再一缕缕贴上肉、长出皮,塑成了一个个瓦里克的模样。那些瓦里克在睁眼后表现得十分茫然,但当他们看到罗旭后,像木偶一样转过身,还未长牢的骨头咔咔直响。他们的脸上泛起僵硬的笑容,淌着水纷纷向池中央聚拢,从微笑,逐渐变得忧伤,而后眉峰下落,他们的眼里冒出冰冷且刺眼的火光。
待到距离罗旭不足几寸的位置,瓦里克们纷纷掰断背脊上的一根棘刺,一言不发地游到罗旭跟前,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舐去一点血水,而后高举起刺,狠狠地往罗旭的皮肉上扎去。但那些刺并没有扎穿罗旭的身体,在触碰到表皮的瞬间,那些龙躯伴随着凄厉的哀鸣,在他的面前骤然爆炸,纷飞的血肉打在罗旭脸上后,龙躯在他的周围瞬间融成了散发恶臭的尸水。“丑恶……不、不,不要让我看这种东西,不要,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还没等罗旭喊出这句话,尸水已经彻底淹没了罗旭的头顶,尸池像水泥一样迅速固化,将罗旭如一条溺毙的蛇封死在负罪的酒精里。
“那么,是谁造的孽呢?”
于是,当罗旭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时,最后一刻铆定在他脑海深处的,只有对轮契无尽的怒火。
……
罗旭关上地下室的门,他停下脚步,倚着门,面对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他终于得以深深地吸上一口发酵得湿暖的空气,而后鼻翼开始发颤,随之连带着嘴唇。他闭上眼,用嘴小口地呼吸,夏天水产店一般的腥气徐徐充盈进他的肺脏,顺着他的血管洗刷面对轮契时留下的骨寒。他的双腿此刻才开始难以遏制地发软、发软,直到他的肌腱无法维持站立的体态,胃里的酸水倒灌进他的咽喉,他蹲了下去,就像所有受伤的野兽一样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地埋进大腿里,又像被冻僵了一样,牙齿在寒颤中不断撞击彼此。轮契抬手时的小动作不仅带走了罗旭的怒火,还透支了他的自若、站在那头“魔”面前的勇气。
良久,蛰伏在他身底的影子伸出一条胳膊,轻拍罗旭的背脊,并问他要不要开灯。“不……别开灯,就让我这样待会儿。”罗旭答道,他害怕亮灯之后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地下室,而是梦中的尸沼。影子于是停止了拍抚,而是又伸出一条胳膊,变出一把梳子,一寸寸向下拨插罗旭久未打理的乌发,把打结的发丝理顺,把繁重的油脂篦出发梢。它告诉罗旭,说轮契本身就是煞魔,失去原本的约束和引导后,刹不住煞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能降得住他的人,以后恐怕会越来越专横。
“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但是……”楼上传来的钟声打断了罗旭的话,他干张着嘴,等钟声过去后,从凌乱的情绪中收完最后一口气,“至少他不会真的干出什么伤害我的事,他只是按照他的风格做事,这没什么问题,况且他要是动真格……”他说着话,语气愈发虚弱,几缕刘海从他的耳尖荡到他的眼前,他的眼帘抽颤了两下,随之表情一拧,嗓眼里卡住一口痰,身体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再次把头埋了下去,呜咽道,“轮契……好可怕……我该怎么面对他,我该怎么办才好……”
影子停下了梳发的动作,问罗旭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陪轮契过家家呢。罗旭因疲惫地叹了口气,答道:“我亏欠他太多了,我这条命不知道有多少次是他救回来的,而且主人先前就说过,希望我们互相扶持下去,他把这个约定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我不想寒了他的心。”影子又问,但轮契也在造就他的压力,这么坚持下去,值得吗?罗旭摇摇头,伸手触摸影子的一条臂膀:“不能这么说,”他突然苦笑一声,转了话题,“倒是你,他的气场这么大,还险些对你下手,让你受委屈了。”影子告诉他不用担心,它只是一具有意识的影子,没有生死的概念,也不具备人类的七情六欲,不会有人类那么复杂的体验,或许这对它而言亦是一件幸事,因为从它的角度,你们看起来很疲惫。罗旭听到这,垂下了眼帘和手:“疲惫,是啊……疲惫,疲惫……”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不知不觉间,又对着漆黑的地下室失了好一段时间的神。
半晌,从地下室深处传出的瓦里克的哀嚎,把罗旭拉扯回了现实。他扶着影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的灰,伸手将眼前的发丝别回了耳后,扬眉吐气道:“行了,该去看看那小子了。”他把拇指并在中指上,“咵”地打亮一个响指,一团幽蓝的火焰便舞跃在他的手心上方,吸纳了他鼻前的一方浊气,冰冰凉凉地、照亮他眼前的一寸空间。“说来可笑,”罗旭看着火,嘴角僵硬地上扬着,“这也是他教的……”
……
骨瘦嶙峋的瓦里克被拴在墙脚,双手举过头顶,被自己的脊刺钉死在墙面上,灼灼燃烧的煞火吞噬着试图攀附上来的肉芽,长时间的失血使手臂泛出青紫色,干涸的暗红覆盖了他的半匹躯体。他的面前陈列着三具尸体:第一具尸体只能被称作肉块,蠕动的白蛆密密麻麻地摇首摆尾,虫蝇盘踞于浮肿的皮肉之间,斑驳发绿的腐肉下,牵肉沾血的骸骨在嗡鸣的啃噬中显形;第二具泡在浓浓的一汪昏臭的尸水里,但它口中的血液还泛着些许红色,只有几只蛆从它的鼻子里探出头,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身上布满牙印,一只眼睛已经瘪了,眼角流溢的脑髓缓慢地向尸水添液,而另一只却还死死瞪着正前方;第三具并没有怎么腐败,但相对完整的只剩上半截,僵硬地横在瓦里克的足前,挡着吹进地下室的寒风,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下巴脱臼,干长着大嘴,口鼻里糊满黑绿交接的腐肉,它的胸口插了好几把骨刺,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连同下半段被辗得稀烂,碎骨和肉丝卡在水泥缝里,上面还依稀可见几滩结了块的白浊的体液。
而更多的,则早已化成浆糊,堆砌在尸体之后的空地上,在他的视野之外,浓腥酸腐的苦涩拽住他的舌头,把五脏六腑往外拉。
远处闪过的一抹熟悉的幽光,让瓦里克的耳翼反射性地一颤。他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怔怔地看着那抹不祥的蓝,然后开始发抖、失禁。在幽光照亮成山的尸堆之前,瓦里克紧咬住下唇,迅速地把头偎进胸口,拉扯着脚踝的铁链发出哐当的敲击,随后发出阵阵胆寒的啜泣声。
他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在不远处突然驻了足,而后,一个不熟悉的声线说道,过去一个月的尸体,似乎都攒在这了,让Peisistratus日复一日地看着自己的尸体受刑,它不知道这是否可以定义为人们常说的“恶趣味”。他又听见一阵剧烈的干呕,接着是虚弱的喘息,而后响起那个久违却熟悉的声音,问道:“他在希腊也是这么受刑的吗?”那个声音顿了一下,随之伴起一声叹息,“也对,你没有权限查阅相关资料,我问了也是白问。”瓦里克一怔,呜咽顿止,但他仍僵在原地,干流着两行浊泪,在激烈的心跳中伏下耳,等待着缓慢的脚步声靠近自己。
但那个熟悉的声音却站了很久,直到瓦里克终于按捺不住,向声音的来源抬起头时,只听得一句:“真是地狱啊……”便见到他的口中呼出一团黑火,盘绕着尸山直窜而上。那无尘无烟、不冷不热的焚寂焰安静地在尸山上铸就了一座漆黑的巴别塔,绵长的火舌如同灵活的腕足,扎进肉块的缝隙,又从另一面升起,舞蹈、雀跃,在瓦里克的眼里绽出无光的花,给这一个月的苦难画上了终止符。
尸臭、暖风、死相、眼泪、心跳、煞火、骨刺、铁链,当这些都随着尸体一同消散时,罗旭火炉般柔和的光随着渐近的距离进一步照亮他的鳞片。他看见瓦里克血红的眼里闪烁的凶狠,所以并没有主动摸上去,只是从袖口里抽出一个香喷喷、软乎乎的淋着蜂蜜的白面包,捧到白龙的鼻前。瓦里克试探地把吻部凑到罗旭的指尖,迟疑地闻嗅两下后,细腻的麦香拥抱住他僵硬的舌头,他的嘴角本能地淌下唾液——他打了个寒战,随着麦香攻占地下室的每一处砖缝,无法殿所织就的梦魇从他伤痕累累的脑海中被逼退,日复一日萦绕在他脑中的狞笑与惨叫也于此刻按下暂停。他不再需要被强塞咀嚼自己腐烂的尸体了——白龙仰起头,眼眶不知何时又湿润起来,浑浊的瞳眸里映出罗旭清晰的、悲悯地微弓着的身形,于是在大张着嘴干吭了两声后,他用刚恢复知觉不久的、脏污的手紧紧扒住罗旭的衣摆,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瓦里克适才回想起哈萨克希的低语:“你希望就这样回归虚无吗,还是想再争口气,以更勤奋的姿态活下去呢?”
“活下去,”瓦里克口齿不清地对罗旭连声道歉,“为了希望……活下去……”
……
奥林匹斯山下的希腊地府里,珀耳塞福涅正在为她的丈夫哈迪斯清洗伤口。她用金盆盛满冥河的水,把亚麻布从哈迪斯的胸背上一圈圈地解下,丢进盆里,蔓延的血渍很快吞噬了清澈的盆底,透过哈迪斯左背上的空洞,女神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的帷帐。胸膛里,哈迪斯的半颗心脏正在半死不活地勃跳。她因悄悄地拭了一把泪,举起棉花去吸伤口边沿的血,每触碰一下,瘦弱的冥神便轻微地抽了一下身体,被挤压的伤口又渗出更多的血。珀耳塞福涅哀恸地抿了抿唇,她看见了丈夫紧握的拳头和背脊流下的汗,于是轻柔地往伤口上吹气,待哈迪斯长长地叹过气后,她才利落地清完余血,为他换上干净的亚麻布。
“委屈你了,每天都要为我换洗,”当珀耳塞福涅为哈迪斯披上衣服时,疲惫的冥神抚摸她的脸颊,对她微笑。压抑许久的女神终于抽起鼻子,突然伏倒在冥神的膝上,无休止的哭嚷充满整个冥殿。
“你不要哭了,亲爱的,你不要哭了,”哈迪斯一边抚摸妻子垂落的鬓发,一边宽慰道,“我又没有死,你哭得这么凄惨,我也会难受的,刚换好的药,又要被血污染了,听话,不哭。”“该死的宙斯,他不能这样,您可是他的亲弟弟啊!” 珀耳塞福涅哭喊道,“他怎么下得去手,做出这种残忍之事!”听到这,哈迪斯也抽起了鼻子,说:“你还不知道他么?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希腊神不再拥有信徒,他害怕,害怕威力衰减,担心别的神祗会消耗他的神力,所以才吃掉了波塞冬。我挨了他一刀,靠着被强制关在冥府的亡魂们,不管男女老少一个个被他强奸完,再被迫诞下新生儿供他食用,才勉强苟且偷生。等哪天冥府也空了,便是我的死期了。”
珀耳塞福涅停止了哭泣,她扶着哈迪斯躺在床上,勉强地挤出笑容,亲吻哈迪斯的额头说:“不会的,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快睡吧,睡吧。”哈迪斯的眼泪这时才溢出眼眶,他悲痛地嚎嚷道:“睡……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呢?他不仅夺走了我的一半,更杀死了我的睡梦!”
珀耳塞福涅于是趴在哈迪斯的床头,低声哼唱千百年来不变的摇篮曲,直到冥神的呼吸变得平缓,她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冥殿。在门口,这位勇敢的冥后换上婚礼时才穿的、最隆重的华贵衣裳,把侍女送来的匕首藏进腰间的羊皮暗袋,回首依依不舍地看向床上安详的冥神。她忍不住动了动嘴唇:“对不起,哈迪斯。”于是走向众神之神的寝殿……
……
“Peisistratus,我们将在梦里见面。”